夜色里车子碾过积水潭的碎石子路,尚家屋檐上的蝙蝠瓦当泛着青光。
乐修竹低头蹲在月洞门前,拿着小树枝画圈圈。
张伯在一旁站着苦口婆心,“夜色凉,咱们进去等,又着凉的话,老爷要恼的。”
“老爷不恼竹竹。”竹竹也是个倔脾气。
尚泽言一下车就往西院走,瞧着像头小倔驴的竹竹,他轻咳两声打断。
竹竹听见声响抬头瞧见是自个儿想的老爷,丝毫不犹豫的起身,像一个小炮弹似的冲过去,连带着长命锁也发出一阵脆响,“老爷!”
尚泽言稳稳当当的将小炮弹接住,对着小屁股是一巴掌,“又折腾张伯。”
“老爷。”张伯年纪大了反应慢半拍,瞧见尚泽言走上前接过西服外套,“没有,三姨太年纪小,闹腾点正常。”
尚泽言看着面前有些苍老的张伯,张伯是尚家的大管家,也是看着自个儿长大的,平日里管事挺累的。
“明个儿把琳琅拨过来帮衬。”
张伯讶异,琳琅那小娃娃是尚泽言接手尚家后,自个儿亲自挑的机灵丫头,也是为数不多在尚家大换血后,留下来的下人,跟在尚泽言身边也有六年了。
尚泽言说完便抱着乐修竹进去了。
张伯望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喉头突然哽得生疼。
他好像才发现,少爷已经比他要高出许多了,早已不是当初自个儿抱在怀中哭着哼唧的婴儿。
他家少爷他是最知道的,没人比他更懂事听话。
檐角铜铃被晚风撞出碎响,张伯望着西院那棵老槐树,忽然想起二十六年前那次暴雨倾盆,也有一棵快枯死的树。
自个儿老爷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尽皆知。
太太生的貌美,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性格温顺,原是前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家道中落,迫不得已这才嫁给了贪图美貌自家儿老爷。
太太生少爷时,老爷还在姨娘院儿里听戏。
瓢泼大雨砸在琉璃瓦上,生生将产房里的惨叫都淹没了。
穿杏色比甲的丫鬟踉跄着撞开门,怀里襁褓渗着血水,小泽言猫儿似的哭声混着丫鬟的抽噎,“小姐…小姐没了…”
张伯接过襁褓时,满院子陪嫁来的仆妇哭作一团,檐角铜铃在暴雨里发了疯似的晃。
他低头看婴孩皱红的小脸,忽然惊觉这撕心裂肺的哭声里,竟只有自个儿这个管家,是真正的尚家人。
也是那天夜里,有受不了跟着去了的,也有不要工钱走人的。
但尚老爷子来的时候是第二天,吩咐给太太安排了后事,便又走了。少爷的名字倒是太太一早便取好的,老爷没说什么,便就这么定下来了。
房里头,尚泽言把人揽到膝头,鼻尖蹭着他颈间,手指勾开长命锁铃铛撞出细碎清音。
竹竹闹闹腾腾的,尚泽言好一顿哄,可算是睡着了。
晨光刚舔上窗棂,乐修竹还蜷在锦被里打小呼噜。尚泽言捏着账本倚在床边,檐下麻雀扑棱棱惊飞。
乐修竹迷瞪瞪滚进他怀里,“老爷香香……”
尚泽言迅速合拢账本,掌心却突然触到湿意。小东西正用虎牙叼着他袖子磨牙。
“属小狗的?”他拎着人后颈提溜起来,晨风卷着槐花香扑了满床。
乐修竹揉着眼,“竹竹要老爷抱抱!”
尚泽言瞧着人是清醒了,便将人从锦被子捞出来,“好了,起床咱们去吃早茶。”
两人到地方便有热闹瞧,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晨钟报》连夜加印号外,尚泽言看了一眼递过来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头版照片赫然是齐家货船,甲板上散落的青铜器映着探照灯,内务府的满文戳记清晰可见。
青铜残片特写旁配着辛辣时评——“卖国奸商齐某,竟将祖宗基业拱手倭寇!”
“王主编手底下的人倒是利索。”尚泽言和了口茶,“齐三爷这会子该摔茶杯了。”
乐修竹哼哧哼哧的吃着,将蒸饺拖家带口的往嘴里塞,又夹一个往尚泽言嘴边送,“老爷次。”
尚泽言就着乐修竹的咬了一口,看了一眼乐修竹满满当当,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嘴,“慢点吃。”
外头报童的吆喝炸了街,“看报看报!齐三爷私运国宝东洋人!看前清内务府铜器惊现出海码头!”
这时从外头候着的阿四,捧着描金帖子小跑进来,“崔五爷差人送来的,说是晌午在……”
“烧了。”没等阿四说完便得出答案。
阿四和老七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了,只得应声后便出了包间都在外候着。
两人出去便开始推推搡搡,老七本就是个活泼性子率先开口,“你瞧见没,瞧见没!啧啧啧。”
阿四倒没有老七活跃,可也惊讶,“我觉着儿我是看错了。”
老七推了阿四一下,“看错啥呀?那就是咱老板。”
阿四扒着雕花门缝偷瞄,老七突然掐嗓子学舌,“慢点吃~”尾音还打着转儿,颤得能滴蜜。
这声学舌惊得阿四踩到廊柱影子踉跄半步,笑道:“嗓子卡鸡毛呢!”
两人憋笑憋得直抽抽,冷不防撞开雕花门。
尚泽言正用银匙搅着杏仁茶,热气氤氲里冷笑,“学得挺像?”
尚泽言指尖还沾着乐修竹嘴角的虾饺油,凉飕飕眼风扫过来。老七后颈汗毛“唰”地竖成旗杆。
“老板您听岔了!”老七突然指着阿四,“他学猫叫春呢!”
“你奶奶的!”阿四暗道,瞪了老七一眼,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城西新开了家棺材铺。”尚泽言慢条斯理擦掉乐修竹嘴角碎屑,“你俩谁去试躺?”
老七呆头呆脑的说:“咱们不躺——”
话没落音儿,阿四猛地拽过老七往门外退,“咱们这就去给崔五爷送花圈!”
这边风头刚过,明晃晃的在大街上终归不踏实,所以竹竹吃饱喝足被尚泽言带回家了。
晨钟暮鼓的,日头已经很高了。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院里,微风带来槐花的香气。
竹竹嗅了嗅,“老爷,院里有花花。”
尚泽言牵着竹竹,推开房门,“嗯,过会带你去看看。”
“现在就去嘛。”竹竹闹着要过去。
尚泽言没撒手,“先给你洗个澡,浑身油味。”
竹竹开始撒娇卖萌,这是尚泽言眼中的,实际咱们竹竹是在反抗,“竹竹香香的!”
尚泽言微微挑眉,“那老爷去洗,竹竹去玩?”
竹竹一听这话,瞬间改口,“竹竹也要和老爷一起洗嘛。”
尚泽言轻笑一声,“那就一块儿洗。”
收拾利索,两人坐在廊下逗猫。
齐家现在肯定是没心思寻这猫了,乐修竹又实在是喜欢的紧,奶猫也听话不捣乱,就这么顺理成章的给留了下来。
奶猫细声细气的叫唤,听着怪可怜的。尚泽言捏了捏竹竹的脸,“给猫崽子起个名儿?”
竹竹靠在尚泽言怀里,闻着他身上和自个儿一样的香味,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小猫。
乐修竹嘴里念叨着,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道:“叫开心吧!”说完把小猫抱起来,头在肚子那里蹭了蹭。
“开心?”尚泽言轻笑出了声,“为什么?”
“嗯……”竹竹歪着头,想了想,“想要猫猫开心。”
“开心”是乐修竹能取出来的最有水平的名字,在乐修竹的意识里,如果名字叫开心那么小猫就会一直很开心,那小猫就不会像他以前一样不开心了。
尚泽言低头亲了亲竹竹的额头,“那它就叫开心了。”
竹竹抱着开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尚泽言就在旁边看着,眼里满是笑意。
日子约莫快快乐乐过了有半月,可近几日,竹竹却老是找不见自个儿老爷。
直到今个儿是彻底没人影了,竹竹便到处找人。
槐花簌簌落在雕花木门上,这个院子是尚泽言掌家后单独分出来的一间,风水最好的。
用来放母亲的神龛。
屋内檀香浓得呛人,尚泽言跪在乌木牌位前,衣裳浸透冷汗。
他一直觉着母亲的死和自个儿有莫大的关系,这也是尚泽言永远都过不了的一道坎。
幼时遭受的忽视,父亲姨娘们的冷嘲热讽,明里暗里的针对,以及无意亲眼目睹父亲与妓女行**之事,往事种种浮上心头,觉着一阵阵恶心。
乐修竹抱着开心来回转悠。
往日这时候老爷早该带他去买糖了,可今日整个尚家静得像口棺材。
乐修竹就这么晃着,来到一个他从未来过的院子,院子特别漂亮,到处可见漂亮清香的艳丽的花,一棵老树,枝繁叶茂。
乐修竹被吸引过去,结果一进院转角就通过门缝,瞧见自个儿找来找去的老爷。
“老爷!”
竹竹蹦跳着要往里冲,怀里的开心被惊得喵喵叫。
雕花门突然被撞开,暮色裹着槐花涌进来。乐修竹逆光而立,长命锁垂在他心口。
结果人还没跨进门槛,便传来尚泽言的厉声呵斥,“出去!”
尚泽言从未用这种语气对乐修竹说过话,竹竹有点吓到了,可又想起平时尚泽言对自个儿的样子,有些发颤,可还是说道:“老爷没带竹竹——”
“滚出去!”
话还没说完,暴喝惊得竹竹踉跄半步,怀里的猫崽蹿上供桌,碰翻了鎏金香炉。
尚泽言眼底血丝密布,抄起桌上平时用来规训自个儿的戒尺,“谁准你进来的!”
戒尺擦着耳畔砸在门框上,乐修竹吓得往后一退,摔坐在地上。
他呆呆望着地上刚刚因为磕着碎成两半的翡翠镯,那是老爷亲手给他戴上的。
长命锁突然变得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求收藏!爱你们[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10章 槐龛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