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槿川书院开学礼太子赐烈酒的事很快传入宫中,大监愁眉守在东宫门口,少年一身太子常服悠闲走来,见了他笑意真诚,“大监今儿个怎么来这么早?”
陛下宠溺太子是世家人尽皆知之事,除了隔三差五的赏赐,每日早晚送养身的羹汤,他随口一问,大监清咳一声,“奉陛下口谕……”
太子微愣,规规矩矩倒退两步持礼站好。耳边的话字字清晰,他目露讶然,念头在脑海转了一圈,按捺着不满谨遵圣谕,晚膳来不及用便抬腿往三思殿罚跪。
跪是跪了,但在他看来,父皇就是太敬着那群书生了。书院与世家掣肘皇权,他这位太子的册立当初还是父皇谨慎询问书院,得到许可才得以入主东宫。
赐一盏烈酒,杀一杀书院威风,这没什么不好,省得忘却臣民本分。
他赐酒,那些人敢不喝?
尤其想到未来帝师必当出自书院,将有一人对他指手画脚行督导之责,他倍感厌烦。皇室被书院管了六百年,还不够么?
殿门开启,天子头戴白纱帽,身披深玄宽袍踏足此地。太子李盈矅上身平直,克制着没有回头。他侧耳细听,听父皇沉稳的脚步声,听父皇平缓的呼吸声。
天子有副绝好容颜,剑眉星目,帝王的威严藏于那双温润无争的眸子,透过这双眼,你永远无法想象他手握皇权利剑的无情冷酷。
三十四岁的李继年轻俊朗的看起来至多二十八,他有很多儿子,最疼爱嫡长子,可这次太子所作所为教他失望了。
他教他藏匿锋芒,教他如何着手料理政务,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教他恩威并施,自问教得竭尽心力,比不过他去趟书院冲动赏赐的一盏酒。
此情此景,以烈酒赐少年,岂不形同以利剑问可有不臣之心?少年是槿川的少年,更是帝国冉冉而起的朝阳,稍有折损,即为帝国之折损!
书院不乏聪明人,开学礼,院碑前,聪明人洞幽察微,哪能猜不出太子有意戏耍?君无道,祸乱始!
半晌听不到训斥,李盈矅心神紧绷,三思殿光线转暗,父与子静默处之。
宫人屏息点亮粗粗的烛火,又敛气退下。
“太子,你鲁莽了。”天子声音沉沉。
李盈矅跪姿端正,“父皇,儿臣不懂。帝国,不是咱们李家的帝国么?”
李继扼腕,怒其不争,“帝国至今六百年,七十二位帝师,你可知废帝几何?八位!八位啊!你还敢说帝国是皇室的帝国?起码现在不是,若你依旧鲁莽,任性妄为,行事不求章法,以后也不会是!”
少年心口巨震,“父皇——”
“跪着!想清楚,朕是如何教你的!”
片刻,三思殿殿门轰然关闭,烛光摇曳,少年面无血色。
……
翌日,一觉醒来早夫子一刻钟进入学堂,卫悬祎方晓得昨天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黄院乙班的卢同学饮酒后回到寝舍浑身出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再是三十名院医联合宫廷十八位御医、十名女医为学子挨个检查身体,最后卢国公赶在黄昏前入宫参了太子一本。
听闻此事,卫悬祎后怕地舒出一口长气。
幸亏昨晚她歇在涟青居。
幸亏夫子人美心善愿意为她保守秘密。
“小郎!你没事吧?听绿衣姐姐说你夜里发高烧了?”舍友昨夜未归,谢绪一晚上没睡好,今晨也是早早跑来学堂。
同窗们纷纷围过来表示关心,卫悬祎腼腆道:“多亏了夫子,已经没事了。人小,酒量浅,出了身热汗,风一吹人就倒了,再长几岁身体会更健壮。你们呢?可有碍?”
“我们你就不用担心了。”崔家三兄弟形影不离,“倒是你,被夫子特殊关注,若你无事,我们可就要大大方方嫉妒了。”
“对!听谢十一说你被夫子带走照看,我们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
“夫子的涟青居我还没去过呢。”
“是呀,我也没去过,腿刚迈开人就怂了,夫子看起来好冷,也会照顾人吗?天啊,小郎你好让人羡慕嫉妒的运道!”
“去去去,说得小郎想生病似的。”谢绪推开聒噪的同窗,“小郎,别听他们胡说,他们昨天知道你生病还吵着去涟青居看望,哼,嘴上说得热闹,就是太怂啦。”
他哈哈笑了两声,温勉白眼他,“你不怂?”
“我怎么不怂?我面对夫子好比面对千年不化的冰山,冰山冷峻,夫子看我一眼,我大概就快要冻死了。”
“噗!”众人笑作一团。
卫悬祎也跟着笑,末了斜眼看他,“夫子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
“当然,当然,我对夫子不敢有丝毫不敬。”想想他近四万字的《院规》还没抄完呢!再想想这四万字怎么来的,他没好气地瞪了温勉两眼。
早课铃声响起,学子们各就各位,裴郁负手而来。
自从身份被发现卫悬祎对夫子生出很奇妙的依赖之情。她翻开书卷,蓦地忆起药汁喂到嘴边的苦涩,包括那句模糊温柔的声音。
会是夫子吗?
她敲了敲脑壳,夫子那时具体说了什么?
意识到又在走神,她赶紧将繁乱难解的思绪抛之脑后,抬头撞进夫子隐约关怀的眼,不好意思地挺直身板认真听课,也顺便用行动表明,她身体无恙。
裴郁音色清冽,“卫同学,你来回答这问题。”
“是,夫子。”
……
过了两日黄院乙班的卢同学彻底病愈,天子连番施恩书院,其中意图为何远非卫悬祎小小学子可操心的。
裴夫子讲授《景·帝国起源史》,帝国创建与兴盛的历史也可以说是书院蓬勃发展的史诗。七十二位帝师,教导出一位位明君,数次挽大厦于将倾,忠心辅佐,才有了帝国今日之昌隆。
卫悬祎听得着迷,做梦都是那些先贤人物,都是波澜壮阔人才辈出混乱而光鲜的时代。
一颗颗发光的心照亮了一颗颗沉寂黑暗的心,她渴望成为那样发光发亮的人,渴望用思想,用生命,为时代注入光与热,为帝国添砖加瓦。
她毫不隐藏地将这想法告诉郑嫣,郑嫣惊奇她的志向,两人放开了讨论,各自从对方身上汲取到需要的鼓励和斗志。
傍晚,负责看守释卷楼的老妇人送来一盒点心,精美的盒子附送一指宽的字条:小郎,你可以的。郑姐姐看好你!
看过纸条,卫悬祎谢过老妇人,转身笑着扑倒在榻。
真好。异想天开的梦想哪怕说出口也不会被嘲笑。
她听课愈发认真,甚至捡着课余时间向夫子提出疑惑,疑惑被解答,她感受到夫子与其他夫子不同的耐心,这耐心里饱含赏识、迁就,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感情。
她越来越喜欢夫子了。以至于后日与郑姐姐提到裴夫子,郑嫣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说起那日夫子抢人之事。
这事卫悬祎还是初听她说,从她嘴里‘认识’了厉害地快要一飞冲天的夫子。
厉害地快要一飞冲天,这是郑嫣的说法。
郑嫣懊恼长叹,“吾等比之裴夫子,犹如众星拱月,月辉清皎,谁人识星芒?”
卫悬祎年岁尚小,不理解她的压力与哀愁,稚声道:“那就努力绽放光芒啊。同在苍穹,有星有月,方为璀璨,人有两只眼,举目观天,哪能只盯着月亮,看不到围绕在侧的星星?”
这话听起来颇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可沉心去想,这又是再实诚不过的道理了。苍穹之广阔,容月又容星。郑嫣顿悟,“小郎说得对,是我一叶障目了。”
“郑姐姐很好呀。”
郑嫣心思一动,“是郑姐姐好,还是裴夫子好?”
“唔,都好?”
“小郎呀小郎,你就哄我罢!”
她笑容无害,看得郑嫣又想亲她,许是那日夫子冷凝的目光在她心底留下的刻痕过于深重,她按下心思,随口道:“我若有你一般美貌讨喜的阿弟,绝对娇宠着不使他受半分委屈。”
她轻哼,“不怪夫子对你另眼相看。你这样的人啊……长大了不知要伤多少人的心,就不能只喜欢郑姐姐一个吗?”
“……”卫悬祎上前两步,摇晃她肩膀,声音甜脆脆的,“郑姐姐,你醒醒好嘛!”
携友林,欢声笑语飘散于空。
她私心觉得除了阿娘,夫子最好,可这话说给郑姐姐听,耳根子怕是又不得清静。她敬畏夫子,敬爱夫子,敬重夫子,仰望夫子,而她对郑姐姐,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朋友之谊。
回释卷楼,进寝舍前,卫悬祎特意往谨思室看望他可怜罚抄《院规》的舍友,谢十一伏案奋笔疾书,字迹漂亮,卷面整洁,可见要献给夫子的二十遍院规,他不敢不用心。
谢绪沉心笔走龙蛇,没空理她,眼看要到九天一轮的休假日,再交不上罚抄的二十遍,得不到夫子一声“下不为例”,回家都没法交待。
他如此,同在谨思室的温勉也是如此。
离开时谢绪冷不防开口,“对了,玄院的学长邀你明日午时一刻前往‘春景花汀’参加玄院内部举办的四景会,允许带一人同去。
可邀同窗、师长。有胆子、豁得出去,嘿嘿,你甚至可以邀请院长,呐,裴夫子也很不错,镇得住场子。
欸,说起来你是怎么认识玄院学长的?好可惜,我是没法陪你去了,我还有三遍院规……”
他难过地吸了吸鼻子。
三遍院规?速度这么快?温勉暗暗磨牙,“谢十一,安静!”
“安静你大爷!你就是嫉妒小爷抄得比你快!”
“……”卫悬祎默默退出谨思室。
回寝舍沐浴完毕,她枕着胳膊着了寝衣躺在床榻。四景会……听起来好熟悉,郑姐姐肯定谈论过。她揪了揪耳垂,灵光一闪猛地坐起身,“哦!是那个四景会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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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敬敬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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