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书院开学礼不仅是学子正式开学的典礼,更是书院与皇室、世家人际交涉的重要日子。
总算结束了扰人的应酬,裴郁最先想到的是年幼饮酒的卫小郎。问过绿衣,才晓得她被同窗搀扶着离开。不放心地追上去,穿过一株株红白梅树,一眼看到白裘少女俯身欲亲吻那孩子脸颊,她眸子幽深,脚下用力踩断一截梅枝。
陡然脆响惹得郑嫣回神。
早就听到脚步声,她也不怕人看到,她是打心眼里喜欢卫小郎君,平素在家不是没有亲过弟弟妹妹,兴致上来就不愿忍着,再者醉酒的卫小郎也没少占她便宜。
可对上来人隐隐谴责的目光,她喉咙微梗,心底生出难堪的慌乱,“裴、裴夫子。”因为怀里抱着人,不便行礼,她讪讪立在那。
冷风吹过,怀里的人身子颤抖,环在她脖颈的手臂紧了紧,头埋在颈窝。小孩子清新干净的气息打在侧颈,酥酥的,痒痒的。郑嫣眉目溢开宠溺,不怕辛苦地将人抱牢。
只是……她眉心轻蹙,裴夫子寒气逼人的气势,未免太强了。
她并不觉自己哪里做错了。小郎醉了,愿意被她照看,她看她讨喜,忍不住想亲一亲,此乃人之常情。她一没有肮脏污秽的念头,二没有在意卫小郎君的频繁逾礼……
她抬起头,目视夫子。
裴郁移步走上前来,“她身体不好。你要傻呆呆抱她到几时?”
傻呆呆……
郑嫣杏眼圆瞪,没想过清绝孤高的裴夫子还有这么毒舌的一面。她哪有傻呆呆?这词根本不属于她好吗!
“我喂她服了解酒丸,正要抱她回寝。”
裴郁眼眸凝着缭乱的风雪,“交给我。”
“这……”
“郑同学莫要忘了,我是她的‘守业’夫子。”
话是没错,可……
她不舍地看了眼乖巧熟睡的卫小同学,就这么交出去,好不甘心啊。
方便日常往来,世家贵女随身携带解酒丸,开学礼后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她有心培养的小竹马,疾步赶来从谢绪等人手上接下照顾小郎的责任。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顺利,小郎酒醒定会记挂她不辞辛劳的照顾之情,青梅竹马的情分不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养成的么?甲班学子三十三人,裴夫子作何要管这等闲事?
她一愣,对啊,裴夫子冰雪冷质般的人物,怎会在此时出现?她不需要应酬的吗?
她带着疑惑看去,裴郁拧眉,“你有疑问?”
冷彻入骨的眼神看得郑嫣打了个寒颤,人交出去,目送夫子走远,她迈出一步,可耻地发现腿脚绵软无力。
她面色苍白,暗想,裴郁才多大,十五岁,只比她大两岁,却做得了帝国首位女夫子,能在槿川开学礼上代表全院夫子讲话——和她同处一个时代,没有比这更让人振奋和绝望的了。
“主子……”
裴郁扫她一眼,绿衣再不敢多言。小郎九岁,九岁的重量一路抱着也不轻省,她有心接过来,但看主子的意思,不愿假手于人。
主仆二人行色匆忙,她看了眼通往释卷楼的路,轻咦一声:“不送回寝舍吗?”
“回涟青居。”
简简单单的字眼从她嘴里吐出来,绿衣脸色微变,急忙去看她怀里昏睡不醒的稚子,惊觉小郎脸色通红,额头浸汗,她心一咯噔,恍惚回到苏州故居提心吊胆那几年,两指搭在脉搏,微微沉吟,“要早回。”
不需她说,裴郁身形愈快。
回到涟青居,顾不得胳膊酸麻,将人放入内室,拧了热毛巾为她擦拭身上粘腻汗渍。
卫悬祎迷迷糊糊陷入冰火两重天,意识不清时只感觉一双柔软的手尽心替她拂去不适,她哑声喊了“阿娘”,那双手稍稍停顿,茫茫然一声叹息钻入心间,“阿祎。”
“阿娘……阿娘……”
裴郁忍着酸涩为她换好干净内衫,内衫是未穿过的新衣,用最好的料子剪裁,穿在小孩身上宽松肥大,认真卷好长出来的衣袖、裤腿,盖好锦衾,出于习惯掖了掖被角,坐在榻沿持续怔神。
内室温暖,裴郁玉指划过稚子眉峰,无比怀念那个生病了只会撒娇喊“阿姐”的小十二。
“十二郎……”
绿衣端着熬好的药汤在门外倏忽顿足,主子心里太能藏事了,许是容她多说几句会好受些。她等了又等,内室一片安静,唯有稚子睡梦里的琐碎呢喃。她叹了口气,拐进门,低声道:“药好了。”
“嗯。”裴郁俯身在小孩耳畔轻语,“阿祎,姐姐喂你喝药。”
喝药似乎成了刻于骨子的本能,苦涩的药汁被喂到嘴里,卫悬祎眼睛闭合皱眉咽下,她感觉到久违的熟悉,灵魂深处,她信任这道声音,她喜欢这人。
绿衣上前接过空碗,“小郎还是一如既往的乖巧。”
喝药从不像其他小孩哭闹,安安静静,不管有多苦,主子喂到嘴边的她都会咽下。
裴郁嗯了声,目色掩着寻常窥不见的疼惜。
……
深夜,卫悬祎醒来,高烧已退。
空气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清荷冷香,四围昏暗,身.下柔软,她捂着额头辗转睁开眼,仿佛做了场大梦。
门顷刻被推开,一灯如豆。
“醒了?”
清清凉凉的音色。
烛光走近,看清那道人影,卫悬祎喃喃出声:“夫子?”
一只手贴在她额头,广袖弥漫出冷寂的清荷香,她磕磕绊绊,小脸微红,“夫、夫子,我怎么……”
话戛然而止。被衾下她身子微僵,指腹轻捻袖口,脸色霎时雪白!
衣服被换了。
她穿不起这么精贵的料子。
身份泄露了。
她警惕地看着来人。
内室蓦地一静,心跳如鼓,慌张、畏惧、冰冷一瞬填满心脏,圆润清澈的眼睛又在下一刻悄然无息地收敛了锋芒。
她沮丧道:“夫子……知道了?”
还打算卖乖卖惨来博取她的同情。有警觉,识时务,善于利用年岁降低人的戒心,九岁能做到这点,很了不起。裴郁面色是一贯的冷然,“知道了。”
“夫子还请听学生解释!”
裴郁看她,“好,你解释。”
卫悬祎目不转睛地从她没有多少人情味的眼睛探寻想得到的答案,清醒的头脑转得飞快。
不过几个呼吸,她背靠床头,视线移开看向陌生的房间。
一应摆设简洁不失雅趣,猜得没错的话,这是夫子在涟青居的闺房。
她粲然笑开,眼里闪过一丝无伪的信赖,“夫子……会替学生保守秘密罢?”
“哦?我为何要替你保守秘密?你女扮男装进入书院,目的何在?”
卫悬祎呼吸一滞,指尖生凉,一瞬的动摇她不再迟疑,掀开被子动作麻利地抱住夫子细腰,没底线地撒娇耍赖,“夫子是举世难得的大好人,是悬祎最爱的夫子,夫子就不要吓学生了!”
小孩子的动作透着急切莽撞,裴郁身形一晃,堪堪站稳了。
“夫子,夫子不要吓学生,祎胆子小,并非有意欺瞒夫子,实乃有不得已的苦衷,夫子,祎向往求学,喜欢夫子,不愿离开夫子……”
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机敏,没有被吓倒,反而以退为进口口声声喊着“最爱”、“喜欢”,当真是个能令人心软的孩子。裴郁被她缠得展露笑颜,手抚在她发顶,“好了,好了,知道了。”
卫悬祎眼睛噌得发亮,“多谢夫子!”
竟是不顾病刚好,要在榻上诚心诚意叩首。裴郁哪能眼睁睁看着不为所动?
“我答应你,帮你隐瞒身份,无需叩首,起来吧。”
她语气有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卫悬祎嘿嘿一笑,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大几号的内衫,登时害羞地呲溜钻进被衾,又想到这是夫子闺房,她耳尖泛红,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个圆圆的小脑袋,“给夫子添麻烦了。”
“不麻烦。”她半字不提自己精心的照顾,敛衣坐在榻沿,一头秀发披散双肩,浑身带着沐浴后的香气,“今夜你便睡在这,绿衣去释卷楼拿了你的衣服来。”
“那夫子呢?”
映着暖黄色的烛光,裴郁清冽的双眸微微柔和,“我睡书房。”
“这怎么行?该当是学生睡书房!”她作势起身,被裴郁一只手抵住肩膀,“躺好。”
“夫子……”
她已经想起自己是饮了烈酒,不胜酒力,出了身汗,经寒风一吹发起高热,睡前她在郑姐姐怀里,醒来却在涟青居。
夫子何等身份竟为她做到这份上,卫悬祎心下感动无以言表,只觉这世上除了阿娘就数夫子待她最好。
“莫要胡思乱想,饿了吗?”
她小小的身子窝在被衾,脸红红,“饿了。”
裴郁笑她可爱,“小厨房热着粥,我去为你端来。你且等着。”
轻缓的脚步声离去,卫悬祎捏了捏脸颊,心想:我没做梦罢?
会疼欸!
她眨眨眼,裹着锦被肆意在大床翻滚,病一场能享受夫子的温柔,再病一场她也愿意!嗷,夫子待她简直太好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