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云家旧恨

淅沥雨夜,满地涟漪。

桦城内,有暗影跃于屋瓴,此起彼伏,悄无声息。

一袭幽冷的魅影从云府落下,腰细如柳,腿长如蛛。她身侧挂着虎啸宽剑,剑长四尺,赤如残阳,即便有魑魅魍魉,剑下亦得形消魂灭。

“等等我!”池恒紧追在季红英身后,实在追不上,迷落在富商云家。

山贼首领,多以“逃跑”见长,池恒轻功多有不及,实属正常。

云家是累世名门,原是江南第一家族,没落百年,如今纵不算“富埒陶白,家藏金穴”,但亦不逊色于任何世家,府上风亭水榭,玉树莲池,无一不全。

后院屋内,有孩子放声大哭,哭得凄凉无比。池恒无意看去,只见一如花美眷,大概二十出头,弱柳之姿,我见犹怜,手脚忙乱地哄着孩子,身边婆子几个,全跪在地上。

非礼勿视。

池恒并非故意潜入别人居室,一心只想阻止季红英杀人,便不再窥人之私。

殊不知,这个与季红英完全不同的柔弱女人,正是让云家夫妻反目,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

此时,云家家主云天祥正在远处的书房内记账,他以左手握笔,流畅行云,不一会儿就把账目理清。

他起身要把账本收起,突然惊雷乍响,鸣声如洪,窗外掠过紫电花火,苍穹欲坠。

风雨飘摇,有魅影如鬼。

天幕晦暗,有冤魂不息。

云天祥心中不安,回望自己右手袖中,早已空空如也。

过去四年,他没少出钱买龙虎堂堂主的命,多少杀手铩羽而归,至今还在养伤。

那山贼头子身份神秘,诡计多端,又苟活了些时日。

门外雨声渐弱,雨花渐碎,分明有脚步声近,不似下人走得清脆零落,那步子隐忍而坚定,一往无前。

卷帘翠湿,一阵残寒。

霎时,季红英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手执宽剑直指云天祥的颈项!

故地重游,没有欢欣,唯有悲怆。

故人重逢,没有惊喜,只剩余恨。

这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高胖老爷,曾是她的整个世界,而如今,她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要论道貌岸然,谁比得过这云家家主?!

当年他为了一己私欲,手捧毒汤灌她的母亲——他的发妻喝下,这仇,这恨,早已胜过了生身之恩。

云天祥被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丢了魂,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抬头惊看前方“恶棍”。

这竟是个高大的女人,髻发濡乱,衣衫尽湿,一双充满恨意的明眸颇似“故人”。

云天祥一下子认出了她是谁,兴奋地大喊出声:“莺莺?你是莺莺!我是爹呀!”

“我没有爹!”季红英脱口而出,一声应答决绝而不留情面,从骨子里透出的恨意犹如烈火蔓延,从过去燃烧至今,“云莺莺已经被你娶进门的毒妇害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龙虎堂的二当家,季红英。”

云天祥一听“龙虎堂”三个字,瞬间恨得咬牙切齿。

当年龙虎堂大当家劫财伤人,斩下他一条手臂,他誓与这些山贼不共戴天!

“好孩子,无论你认不认我,我都是你爹,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云天祥慑于她手中的长剑,没皮没脸地哄骗着,“哪有女儿拿剑指着自己亲爹的,赶紧收起来。四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爹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这样,咱们父女俩坐下来慢慢聊,好不好?”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季红英嗤之以鼻,与他没有旧情可叙,“我就是见不得你们云家好,替大当家前来‘问候问候’。听说云老爷有幸与官家合作,今年风光得很,想必有余力帮助我们这些穷人。这样吧,三千两买你一条命,如何?”

“我知道,你恼我娶倩倩过门,这事爹有苦衷——”

“我没空听你狡辩!”季红英的剑又埋了他脖子几分,几乎要戳穿他的喉结,“银票!否则我杀了你!”

“好好好,你别激动,爹这就给你,给钱自家闺女天经地义,用得着舞刀弄枪吗真是的……”云天祥叨叨着,像个慈父般拉开抽屉,打开了上锁的匣子,单手慢悠悠地数着银票。

季红英还以为他顾惜性命,比从前“老实”了一点,便在一旁耐心地静候。谁料书房内的机关突然毫无征兆地启动——门窗落锁,有铁闸从“天”而降,将季红英罩在了一方之地。

“云天祥!”季红英一声怒吼,恨他死性不改,更恨他卑鄙无耻!“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我是龙虎堂的首领!”

“呵!”云天祥冷笑一声,露出凶狠的本相,与方才憨厚良善的模样判若两人,“我有官家做靠山,你以为我会怕区区山贼吗?”

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龙虎堂“贪得无厌”,不会放过他这棵“摇钱树”,他早在钱匣子里安装了机关。

他只是没想到,来者会是自己女儿罢了。

“你这个孽障,被贼人玷污,还苟活于世,累我云家被世人耻笑多年,当初念在你是我唯一骨肉的份上,没有对你赶尽杀绝。现在你弟弟出生了,你还为虎作伥,企图弑父,那就别怪为父心狠了!”

“弑父?哈哈哈!”季红英觉得荒谬绝伦,仰天大笑道,“你云天祥算个什么东西?为了一个贱人,亲手杀了自己的发妻,目睹女儿被凌虐,你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连个畜生都不如,怎配为父!”

“云莺莺!你大逆不道!”云天祥狂怒,再次按下了匣中的机关——

一支毒镖骤然向“笼”中射来,季红英避无可避,剑亦无处可挥,只得躲了要害,任其生生插入左臂。

血染黑衣,绀色无别。

季红英咬牙拔下飞镖,捂住伤口,死不喊疼,侧目而视,恨意生光。

为什么娘到死还爱着这个男人……

他就是畜生!狗屎!渣滓!

“这些机关原是为你们大当家准备的,既然你成为了他的女人,那就替他受着。断臂之仇,我早晚会报!放心,你始终是我云家的女儿,我不会杀你的,等你饿晕了,废去功夫,以我长女的身份许给某个人家,应该还值几个钱。”

云天祥以为季红英已无计可施,最多大骂两句,不由得露出了自满的神情。

殊不知,被“甩掉”的池恒已经默然站在了书房外。

静听片刻,转身离去。

为了季红英,君子为盗,行而无义,在所不惜。

如此父亲,何须恭敬!

被困在铁栏中的季红英,忍痛抬眸,像对峙陌生人一般冷睨着这个畜生不如的男人,觉得他可笑至极。

宽剑在方寸之地,无容身之所,哐当作响。

“云天祥,你真的以为,大当家能看上你的臭钱吗?”她冷冷一笑,疯狂且暴怒,“是我,是我让他砍了你的手,让他把你的银票都拿走,全烧给我娘。你不是用这只手喂她喝下毒汤的吗?滋味怎么样?一个爱了你一辈子的女人,一个为你生养孩子的女人,到头来死在你的手上,你有没有过一丝愧疚?你想过我娘当时有多绝望吗?她难道不比你断掉一只手要伤要痛吗?若你顾念过那么一点点的夫妻情分,又怎么忍心对她痛下杀手!我发过誓,一定要让你血债血偿,让你生不如死,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季红英含泪控诉,眸中带着清晰的决然。

“孽障!孽障!”云天祥得知“罪魁祸首”是她,焉能不怒?就是养条狗也会摇尾巴,何况云家曾经待她不薄!

他早解释过她的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他只是助她解脱罢了,她怎么敢卸他手臂来雪恨!

要不是有铁栏相隔,他定给她一巴掌。

云天祥还没来得及“报旧仇,啖其肉”,忽闻屋外一阵哭喊:“老爷,不好了!苏苏被人抢走了!”

“调虎离山?”云天祥霍然回头,质问季红英。

“算不上,是‘跟屁虫’学聪明了。”季红英真心夸赞池恒。

云天祥老来得子,自然把儿子云苏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打开房门的机关踏出屋外,柔弱的妻子扑到他面前,为他指了指房檐之上的一抹黑影。

屋上有一高大男子,手抱孩子,身侧挂剑,暗夜遮面。

孩子在风雨中哭得凄惨。

“在下芦荻山庄池恒,无意冒犯,只要你们让房里的女人平安出来,我自会放了孩子。”

云天祥一愕:芦荻山庄?此事怎么会和芦荻山庄扯上关系?难不成,他就是传说中的“不刃王”?

“女人?什么女人?”善妒的云夫人可不管池恒是什么山庄的人,一听丈夫房中有女人,马上往书房内瞧了瞧。

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笼”中仇视她之人,正是继女云莺莺。

她认得那一双恨她入骨的眼睛。

“莺莺!是莺莺!”云夫人高呼一声,险些站不稳。

“怎么,当初没把我弄死,很遗憾?”季红英冷冷地讽刺,眼尾余恨绵长,“现在弄死我也可以,大不了和你儿子同归于尽。”

“孽障!那是你弟弟,亲弟弟!赶紧让上面的人把你弟弟放了!”云天祥怕她得了什么疯病,伤害他的宝贝儿子,回头要把机关打开。

“弟弟?贱人生的孩子,那只能叫畜生,叫贱种!”季红英指着云夫人,嘴上不饶。

“老爷,不能放了她!”年轻貌美的云夫人按紧了钱匣子阻止,她纤柔娇小,弱柳扶风,可那股毒辣的劲儿一透,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怖,“只要她还在我们手里,那个人不敢对苏苏怎么样,若你放了她,我们云家将永无宁日!”

有道是“最毒妇人心”,最是精于算计。

云天祥又岂会不知放了这个逆女的后果?

夫妻俩交换过眼色,似乎在密谋什么,随后云天祥果真打开了机关。

铁闸抽去,季红英重获自由。

“解药呢?”她行走江湖多年,深知镖上有毒,马上向他讨要解药。

云天祥不情不愿地掏出一个白瓷瓶子予她,她仰首就服下了解药。

她不怕解药有假。

她若身死此地,池恒绝不会放过云家。

她对他有足够的信任。

季红英没忘记此行的目的,上前掏光了匣子里的银票,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云家书房。

看这一家子活得生不如死,可比杀了他们解恨多了。

池恒终究正直,见季红英无虞走出,他便轻跃着地,要把孩子归还给他的母亲。

正在云夫人接过孩子的一瞬,有黑影掠过,快如电疾,竟在眨眼间掳走了孩子!“苏苏!”

池恒快步上前追赶,无奈被季红英喊回:“不许追!别人丢了孩子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的孩子!”她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装模作样地喊起疼来,池恒完全被“拿捏”了,乖乖地回到她的身边。

云天祥夫妇此刻哪里还有心思管季红英二人?凭池恒追上前的举动,他们直觉两拨人不是一路的,赶紧遣了人往另一条道上去追。

“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季红英觉得解气,故意说与云天祥夫妇听,把他们气个半死。

苍天有眼,该叫他们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

池恒扶着季红英从云府离开,没有遭到阻挠,甚至有云家老人江嫂看见自家的“莺莺小姐”,还激动地唤了她一声。

可对季红英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前生之事了。

“我说池大少爷,你能不能改改动不动就自报家门的老毛病?这样会给芦荻山庄带来很大的麻烦。”

池恒觉得她所说有理,暗自反省。

不过要说担心,他也不是很担心。

“没事,我妹妹闯祸不少,我娘习惯了。”这算是他头一回惹事,有“珠玉”在前,相信娘不会怪罪他。

“习惯?”他娘是经历了多少“敲打”才能习惯?

真不敢想象,贺二少娶了什么“女神仙”。

“走,云家请客,老娘带你去吃顿好的。”她扬了扬手中的一大叠银票,将其卷起塞进了怀中。

这下,兄弟们,乡亲们,又有新衣可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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