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红英身世

城外的破庙中,有一尊泥塑的土地,敦厚老实,笑容可掬,经年累月地护佑着一方百姓。

庙中除了锈蚀的香炉和焚尽的香烛,无甚祭祀之物。池恒费了好大的劲捡来柴枝生了火,与季红英一道坐在庙中,静等窗外雨停。

淅沥几声,苦雨凄清。

季红英怕云家人回头找茬,没有选择住在客栈。

池大少爷身娇玉贵,大概不习惯。

她也不是非要他跟着。

两人来时在酒馆里买了两只叫花鸡,如今搁在一旁,谁也没有吃的心思。

她原想再买两坛酒痛快地喝一场,被池恒坚决阻止了。

从前只有她管别人,没有别人管她,如今也算“天道好轮回”。

池恒允自将里衣的下摆撕成了布条,她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反过来安慰:“小伤,不碍事,别瞎紧张。”

“身子暖点没有?”池恒不管她大伤还是小伤,总之她身上有伤,他便是要管的。

四野静谧,雨滴可听,有几分朦胧的情愫,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

季红英没有应,迎上池恒真挚的目光,既想与他亲近,又必须保持距离。

他是个舞刀弄剑的粗人,亦是个心细如发的情人。

到底是怎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才会看上她这样身世不堪,命途多舛的“山贼婆子”?

有时候,感情真没有道理可言。

池恒站起身来,走到她背后,将她耳后的碎发轻轻地挽在一起。湿漉漉的发丝黏着湿透的夜行衣,他便在那里一点一点地拣,一点一点地挽,直到把秀发都挪到了右肩。

他将她腰间的衣带拉下,想松开衣衫给她包扎伤口。

季红英身子一颤,羞得拉住了滑下的衣领。“我,我自己来!”

一时气氛尴尬。

“那我搭把手。”池恒早已把她当成妻子,从无强迫之意。

“好。”

季红英自行松开领口,露了香肩,这一切还是袒露在池恒面前。

不过,“自己脱”和“被脱”的感觉终归是不一样的。

季红英单手包扎左臂上的伤口多有不便,说是池恒“搭把手”,到底还是他在干。

两人肌肤相触,不敢表明心迹,只好在包扎的过程中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

“你还在担心那个孩子,对不对?”她知他心善,一定还惦记着云苏苏的去向。

“嗯,有点儿。”他也不瞒。

“其实那个人……也算是我们龙虎堂的人,但他不归我管。他不是坏人,不会对孩子怎么样,放心吧。”她早察觉到有人跟了池恒一路,大概是从贺家跟过来的,她能认出是谁的身形。

事实上,云家远不止一两路人马在盯。

从云天祥选择跟官家合作开始,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早晚的事。

“嗯。”池恒没有追问那人是谁,他与季红英之间隔了一个龙虎堂,不便打听堂中事务。

与其说这是作为龙虎堂客人的自觉,不如说是这种特殊关系下的心照不宣。

季红英臂上的伤口颇深,池恒裹上去的布条一下子就被鲜血染红了。他手上没什么可用的草药,只好封住她几道行血的大穴,并将她的手臂扎紧。

这是来自生父的伤害。

未免太狠。

“没想到,你是云家小姐。”池恒包扎好了,还蹲在她身侧,没有离开。

似乎在等她坦白。

云家是名门望族,和山贼八竿子打不着,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以女儿家的身份落草为寇?

“没错,我是云莺莺,你刚才是从哪儿开始听的?”她不确定他在房外听进去多少。

“‘我没有爹’开始。”她踹开云家书房后,他便闻声而往。

季红英点了点头,随后轻叹一声。

遥望窗外,新雨初停,夜色暗淡,星月迷途。

她头一回向别人讲述那段悲伤的过往,不晓得该从何说起。看这雨夜幽静,浊气四起,她便从那年雨夜的变故忆起。

那个柔弱的少女在云府外求见云家家主的时候,季红英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

她躲在母亲季菱荇身后,直勾勾地盯着浑身被雨水打湿的少女扑倒在云天祥脚边,泪如雨下。

“那一年,她孙倩倩,也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贱人,哭着来到云家,求我爹为她刚死的父母发丧。她说她举目无亲,只知道我爹是她娘的故人,因此来到了云家。”

季红英的母亲季菱荇是个良善温柔之人,人如其名舒朗微凉,鲜有辞色。诗曰“湖上微风入槛凉,翻翻菱荇满回塘”,她便是那道风过之景。

别人认为她冷清,其实她是不争。

她可怜孙倩倩一个孤女,伶仃无依,将她收留在云家,让季红英与她一道读书识字,把她视作亲女。

于是,那个歹毒的女人,在云家有了方寸立足之地,便开始人心不足,鸠占鹊巢。

“我娘好心收留了她,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看待,从没让她干过一丝一毫的粗活,我有的珠宝首饰,她一样不少。谁想到!那个恩将仇报的贱人竟然爬上了我爹的床,她甚至为了扶正,逼我爹休妻!”季红英眼泛泪光,心中激荡,哀愁恨怜,杂陈有之。

在池恒面前,她不想,也无须强颜欢笑。

比起长久的爱,她更希望留住他们之间这一份弥足珍贵的信赖。

季红英也是后来才知道,云天祥和孙倩倩的母亲年轻时曾轰轰烈烈地相爱过,后来两人因故分开,云天祥才万念俱灰娶了季家小姐。

这份求而不得的执念,成了万恶之源。

孙倩倩起码有七分肖她的母亲,处处有故人的影子,勾引起云天祥来,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当季菱荇得知丈夫与孙倩倩有染,她也感到无比震惊——孙倩倩只比自家女儿大三岁而已,他怎么下得去手!

后来季菱荇也接受了现实,同意让丈夫纳她为妾。谁料孙倩倩竟得寸进尺,寻死觅活要当正妻,逼云天祥停妻再娶。

更令季菱荇绝望的是,丈夫也有此意!

“我娘几乎每天都在抗争休妻这件事,心神忧虑,很快就病倒了。怪我没有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让那对狗男女有了可乘之机……我爹的心真的好狠,为了给那个贱人正妻的名分,他不惜亲手毒死自己病重的妻子!我娘做错什么了?她爱了我爹一辈子,照顾了我爹一辈子,为什么到头来是这样的结局?我恨孙倩倩,我更恨云天祥,我不要这样的爹,我没有这样的爹!”想起疼爱自己的母亲枉死在云家,季红英不禁失声痛哭。

她恨那对狗男女的狠毒,更恨当时的自己一无是处。

池恒伸手想抱住她,动作轻慢犹豫,怕她以为自己想趁机对她做什么。

季红英哪有心思想这种事,见他伸手过来,直接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来,她一再忍耐,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一场。

在外,她是独当一面的女悍匪;在内,她是无所不能的二当家。

只有在池恒面前,她才能任性得跟个孩子一样。

哭声酸楚,句句不忍。

池恒将她搂紧在怀中,感受过她的颤抖,聆听过她的哭诉,方明白为何这对父女如同仇敌。

季菱荇离世不到一个月,尸骨未寒,恨怨未消,云天祥便欢天喜地娶了孙倩倩过门。

那张刺目的红绸,那个肮脏的喜堂,全是季红英心中的痛。

苦难并没有因为新妇进门而结束。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才是季红英真正的噩梦。

“那个贱人过门以后,开始试探我爹的态度。她罚我停膳,抄书,跪祠堂,我爹通通视而不见!于是她变本加厉,明目张胆地骂我,打我,烫我……池恒,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身上根本没有一块好肉。我是云家的大小姐,活得还不如一个阶下囚……”

她如今生得高大,他大概想象不出她当年饿得有多瘦。在孙倩倩的持续折磨下,她也就比义庄的枯骨多出几两肉。

那个贱人从来没想让她活着。

“我挨了半年的打,每天最多只能吃到一个馒头,身子早就垮了。那天她用花瓶砸我的头,我当下就晕过去了。她以为我死了,命人将我装进箱子里,要运往悬崖丢掉,若不是大当家及时拦下马车救了我,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还记得,在漆黑的箱子里被大当家摇醒的时候,她是何等的弱小无助,如同一只被随时踩死的蝼蚁,攀着悬崖边的绳索,在半空中苦苦求生。

她虚弱得连“救命”都喊不出声。

那个温柔得如春风拂面的男人,诚邀她加入龙虎堂,她只好一味地点头,一味地落泪。

云家不再是她的家,那只是一个没有娘的无间地狱。

尽管要抛却前尘,尽管要弃绝良缘,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追随大当家。

“大当家对我有恩,他救我性命,育我成人,教我武功,我无以为报,便留在龙虎堂供他差遣。一个女人想留在山贼堆里,首先要丢弃的就是名节。尽管我改了名换了姓,大家还是把云家小姐被‘玷污’的事情传出去了。”

池恒当然知道她与大当家之间清清白白,但这事除了他,又有谁知道呢?他开始有点明白季红英的顾虑:若她以龙虎堂二当家的身份和他在一起,势必会连累芦荻山庄;若她以云莺莺的身份嫁入池家,他池恒绝对会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嘲笑,毕竟她是一个“被山贼玩烂的女人”。

可他偏偏是死脑筋的池恒,犟如牛的池恒,只在乎她的感受,不在乎身外流言。

“不管你是谁,云莺莺也好,季红英也罢,你都是我池恒要娶的女人。”他说得认真,一张脸严肃板正,不带一丝玩笑的意味。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其实你很会哄人?”她没妄想过能与池恒修成正果,只是腹中这孩子……她还没想好孩子该怎么办。

“我没有哄你,我是认真的,我会对你和孩子负责!”他轻柔地扳过她的脸,仿佛要把话塞进她心里,塞入她梦中。

一双刚毅的明眸,坚定而执着。

这个烙铁般的少年,炽热耀眼,坚韧刚强,好像有一种神奇的本事,能让她心中的霜雪,一点一点地消融。

她季红英何幸,能在名声尽毁之后,遇到如此良人。

他的纯净与朴实在她心上,千金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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