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挽山

据《山海异闻录》记载,弱水大渊乃大地裂缝,戾气极重,方圆千里之内,无活物。但凡落入大渊者,便不知去向,生死难测。冀州万民以天之九部为惧,故大渊又被冀州人称为‘天门’。”

有史以来,“天门”共开过三次。第一次,牧渊者弃渊而去,“天门”被强行冲破,第二次不在记载之中,而今日是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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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

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远山已经听不见了,他直直地坠落下去,被黑暗吞噬。

“天门一开,大河一折,渊薮一目。”他亲手在《山海异闻录》里写下这一句记载,因为每次天门大开之时,他都在近旁。

第一次他毫无防备地坠落大渊。第二次,他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西王母施法,而这一次,是他的选择。

他心底最深处的不安与恐惧,皆来自这趋向地心的暗夜。因为第一次,他落入这渊薮之中,一落就是十万年。

他的孤独,他的勉力,他对于黑暗的抵触,在这跌落下去的一瞬间,齐齐涌上来,让他不由得睁开眼睛。

而与他对视的是深渊。

“大渊,目不可视,望之心神如焚。”

陆吾神力被封禁的远山,在最脆弱的时刻只能化归最初的形貌。于是,大地的裂缝之中,一座山脉渐渐沉没,连斜阳光辉都不能透入,照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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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昏昏沉沉,如坠漫山遍野的夜雾之中。

回想起远古蛮荒,群贤未生之时,他还是昆仑丘北部极为偏僻处的一座山脉。

彼时,混沌初开,昆仑丘北部灵气汇聚,蕴生出几道神识。远古之时的神识极为厚重,而且生长缓慢,在这几道神识一同延展的过程中,便已注定了此后他们息息相关的命运。

他变得有些泛黄的记忆里,伫立着一座山,山脚下是一道大地的裂缝。当暮春之风从山下穿过,就变成了寒冷的弱水,流向了远方。

山渊共生,也山渊有别。他们共同伫立在云天之下的年代已经太过久远,远山一想起他与大渊居然还有过这样和平相处的时光就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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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很少向下望,因为他总觉得大渊是有眼睛的,他不想与大渊对视。明明同样是寂静的墨色,却不如夜空令人舒适,起码夜空中还有寥落的星。

在天空之中,远山最常见的是一缕流云,她活泼、迅疾地流动着。他一直很羡慕那缕流云,甚至觉得大渊有和他一样的想法,因为他时常能感觉到,一种凝视的目光从地心投向长空。

他和这座大渊一步也动不得,而她可以在风中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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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大渊并非静寂之物,是怀渊的神识从中镇压,才让它安于现状。

但这位天生的牧渊者总是想着飞出群山的屏障,脱离弱水。

怎么才能从无尽的地底上跃,越过山峰而去呢,远山从未想过怀渊能够成功。

直到有一天,静谧之中,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流出的弱水仿佛成了一潭死水。那时他才惊觉,怀渊叛逃了。

怀渊宁愿将神识寄托在一只最不受祝福的钦青鸟身上,也要反抗群山,飞出大渊。

远山就是从这一刻,睁开了神目,看到一只形容怪异的飞鸟,朝着广阔的天空飞去,与流云错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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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渊者弃渊而去,引发了弱水的失衡,造成千里之内,河流崩断,戾气陡升,大地开裂。

群山山脉受到震动,巨风的吞纳让山体倾斜。远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朝着深渊倒去。

即便从来没有任何先贤莅临此地,命令怀渊承担这份责任。但他们都知道,一旦牧渊者离去,没有任何一份力量可以镇守大渊。他们的家园会成为烟瘴之地,所有生灵将面临被裂缝吞噬的危险。但是远山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厌恶怀渊背弃家园的举止,还是反感怀渊将这沉沦的后果加诸于自己。

坠入无底洞的那一刻,远山极其怨恨怀渊。居然有人为了自己的自由,完全不考虑别人的处境和即将引起的大地失衡。他还以为起码他们是朋友,一对不说话的朋友。

远山回想起钦青鸟即将飞出群山,转头与他对视的那一刹那,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告别,还是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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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钧的引力拖着远山向地心沉去,离天空越来越远。

也许“地心”只是一种传说,深渊是没有尽头的。远山不得不挣开眼睛,凝视黑暗,这样才能减缓下坠的速度。

就在他以为他将永远沉沦之时,有人挽住了他。

抬头望去,竟是那缕流云。

以长空为桩,以自身为索,流云自投深渊,挽住了群山山腰。这一挽,就是十万年。

十万年间,从未放任他湎于沉沦。

就像绳索系不住巨石,在群山终于能从渊中跃出之前,流云便破碎成了零落的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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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大地上还没有语言,连甫开混沌的神与神之间,也只能以神心聆听神心。流云的神识本就没有生长完全,又受了重创,远山连她的神心都听不得。

渐渐的,失衡的北地越来越荒凉,生灵变得越来越稀少,只有远山坚守在这里,也守着委顿于山峦间的云团。

流云寂寂地睡去,以待重聚云形,而远山则勉力支撑着自己,不再被大渊召去。下一次,再也没有流云拉他上来了。

远山偶尔会和她说说话,虽然她听不到。

“我们算是朋友吗?”

“这里好像只有我们了,你什么时候醒来?”

“其实我当时马上要支撑不住了。”

“你有名字吗?我叫远山。”

“我可以帮你起个名字,但你要先回应我一句话。”

“你想离开这里吗,我想到一个好办法,可以带你一起走。所以你什么时候醒来?”

斗转星移,碎片般的云慢慢凝聚起来,但不再是流云的形式,而是成为了一大朵云团,委在山巅之上,如洁白的雪倾泻,上连长空,下接峰峦,似乎也挽住了他的心,让他不被大渊拖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群山为屏,群云为檐,也许从那时起,就注定了他们要共同守护昆仑的使命。

远山在与弱水大渊周旋的过程得到锤炼。他不仅可以坚固地矗立在大渊一旁,甚至可以守护那团睡在他峰峦的云,对抗大渊席卷一切的戾风。流云的神识破碎之后,恢复地极为缓慢,但远山能感受到她的神格在凝聚。

他相信,他们迟早会见面,不以山与云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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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被一场灭世的洪水打乱。大地震动,长空染血,万物归于沉寂,不再有任何声音。

洪水漫卷,让大多数生灵流离失所,远山因此免于在弱水大渊苦苦支撑。但不幸的是,流云被冲散后,不知所踪。山与云就此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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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中,先贤救世,重塑大地。以四方高山将洪水一分为四,镇压在山脉之下,从此山浮海上。

先贤接通四方,商讨守境事宜。

四方山脉分别被称为昆仑、蓬莱、引雪、琼台。四方洪水随着四座山脉的方位而得名。只有引雪山一族才有喜爱命名的传统,他们在救世过程之中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也最是地位尊崇。

世道因祸得福,由于先贤的神力损毁严重,众人唯恐再有灭世之劫,便热火朝天地建设起神境来,想要在行之有效的体系中将劫数消弭于无形。

最先开始建设的自然是引雪山,大多数救世先贤的出处。

福泽临世,远山化为了人形,一位先贤知他苦守大渊,心志弥坚,劝他去引雪山寻找帝舜,建功立业。

远山想着引雪山的漫天洁白之色,便动身前往。

彼时的引雪山辉煌不可多让。作为四境之首,帝舜威严领世。

远山在见到帝舜之前,先遇到了帝舜之女,宵明。

她一身风雪凛冽,告诉他引雪山从未收留过一朵流离失所的云。

宵明问远山的家园在哪。远山报出昆仑丘的名字。

宵明问那里是否有掌境天神。远山想了想,答道,尚未。

宵明欣然,遂言,典籍记载,云朵恋乡,他们应当同去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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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劫之初,昆仑一片荒凉,和引雪山无法同日而语。宵明却不以为然,认为救世者无非遇到了乱世的时机,现下也不晚,无非是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远山讶然,深觉她不愧是帝舜之女,虽然宵明并不承认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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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的昆仑是远山的故乡,来自外乡的宵明都在努力让这里变得不再萧索,远山只能援手。

勘探完昆仑地形,集图成册,远山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准备离开,他还要去“寻云”。宵明并没有挽留,而是说,等他归来时,会看到一个新的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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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皇皇大山,竟然没有远山要寻的踪影。

再次见到宵明之时,冀州人烟初复,昆仑丘驾临了一位掌境天神,被称作“西王母”。瑶台始建,宵明立于西王母左侧,更名为“司昼”,为其马首是瞻。

远山不知道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西王母如何收服了司昼。相问,司昼却三缄其口。

正是昆仑筚路蓝缕之际,司昼请远山留下相助。她说,一旦昆仑建成,他们便可以总领冀州,以神境之力,行寻踪之事,事半功倍。

远山首肯,唯有一点,他不听西王母号令。

司昼默许。她在台前,远山在幕后。

修整山脉,重建宫殿,造太阳神车,清理昆仑长空,重开天道,与其他三境商议边境线,招揽诸神,安定冀州,撰写风物志与昆仑族志……这些功绩里从来没有远山的名字,他不需要,也不在意。

终于,司昼领西王母神令,将昆仑在籍神族编纂造册,到了远山最为关心的这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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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大地已经神族济济,雪花片一样的族册飞入群玉山。浩如烟海的籍册中,司昼问远山如何辨别他要寻的人。

远山:“世间最为迅疾者,便是当时的流云。”

司昼:“好,那我们便设立“疾行”一项,为云族试魁首。”

他登临冀州那一日,变故陡生,日晷震动,天色变得极为晦暗。

重黎想要恢复昼夜两分的格局,动了日晷。远山百般不愿,也只好折返。

待司昼赶来救他之时,只见山脊巍峨。为了镇压重黎、恢复日晷,远山损耗心脉,化做了沉眠的山脉。

远山要找的那朵云,敏捷如初,一举夺得魁首,被定为“江疑神”一族的族首,而他在群山中一睡不醒,世间除名。

他就这么错过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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