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陆暄和朱珠没再私下联系过了。这样更好,陆暄想,她和朱珠的关系就是一把高悬的利剑,随时会落下来把她和朱珠一起刺穿。
可惜,利剑最后还是落下来了,意外在于,是来自N城的那一把。
这天,陆暄正在工位上办公,她忘了给手机开静音。手机铃响了起来。她掐掉,接着来了第二个,第三个……
全是国外的陌生号码。
电话轰炸。
陆暄被迫去走廊接了一个,一接就听到对面凶神恶煞:
“你认识陆德材是吧?叫他还钱!”
催收电话,怎么现在才打到陆暄手机上?陆暄察觉不对,立刻登录另一个微信号。果不其然,董金花的眼泪已经从N城流到S城了。
“我命苦啊,我怎么和你们陆家的两个人一块儿过啊!”
陆暄杀回N城给两个老人租的出租屋,才到走廊就听到出租屋里人声鼎沸。穿过门廊,大门开着,内外黑压压一群人。陆暄一出现,他们都一齐向她看过来。
陆暄不认识他们。陆暄戴着口罩,他们也没人认出陆暄。气氛紧张,陆暄意识到,如果她被认出来,后果很严重。
但现在走掉,一定会被怀疑。陆暄进退两难。就在那些人准备发问的时候,从屋内传出陆暄妈妈一声哀嚎:
“啊——”
那些人又看了过去。他们叫嚷起来:
“董金花,你老公把我们害惨了!”
“是啊,说什么国家合法灰色产业,专门搞国外赌场的钱,现在可好了。我们的钱都进去了!”
“还说有哪里的派出所所长站台,呸,人派出所里都没那个名字!”
“还钱!”“还钱!”
陆暄往屋里看,董金花坐在小沙发上,周围站了一圈人,不断数落着她。董金花面露菜色,双手抓着膝盖。她张开嘴,又要哀嚎,瞥见陆暄,她这嘴啊,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她迅速捂住嘴,低头假模假样地抽泣起来。
“我命苦啊。”
屋里没有陆德材。意料之内。
陆暄想,那个窝囊废,果然又躲出去了。
趁着所有人都在看董金花。陆暄悄悄走了出去。她闻到了烟味儿,一开始,她以为是哪个愁得要来根华子的亲戚,再仔细一搜,楼梯下方小小的杂物间里,一阵阵传来烟味。
陆暄趴门上一看,里头陆德材眯着眼抽烟。
“嘶……哈——”
“你倒是挺会享受的。”陆暄讽刺道。对着陆德材,她感觉身体一下子都不虚了。仇恨真是能让人身强体壮。
烟头掉到地上。陆德材张大嘴:“暄暄。”
“说说吧,你干了什么好事。”
陆暄把入户门掩上,这儿暂时安全了。陆德材不吭声,手还维持着拿烟头的姿势。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比陆暄刚见他时愁苦了很多。
“唉……”他说。
一墙之隔,那些人骂董金花的话语越来越难听。陆暄站在这儿,陆德材也坐得板正。那些话就像电影里的台词,从遥远的虚空指向不存在的人。
陆德材从包里重新摸出根烟,他撅起嘴,用力吸了一口烟屁股。没点燃的烟也这么带劲儿。他的眉头都舒展开了。
陆暄啪的一下打掉烟头。
“我们俩真不是个东西。把我妈一个人留屋里。”
陆暄冷笑:“你说,你怎么就混成这样了?我怎么也……”
算了,不想了。
陆德材呆滞了一下,双眼飞快蓄满泪。他嗫嚅着,呆坐了半天才颤抖着嘴唇:
“暄暄,爸爸对不起你……”
又来了,陆暄最不想听到的就是示弱。她拽门,门没开,但门一整个晃起来。
“出来!”陆暄厉声。
“我,我不敢,我不能,我真的不行!”
陆德材急红了眼:“他们会杀了我!你外公赔了十万,你三伯赔了十六万,你姨家去三亚买房的钱都赔进去了!”
陆暄踹开门,她冲进去拎着陆德材的耳朵:
“你还是个男人吗?!”
陆德材死命挣扎。见陆暄来真的,陆德材也发了狠。两人渐渐扭打在一起。陆暄一向虚弱,胜在年轻且下手重。陆德材虽是个男人,却酒色伤身。陆德材见情势不对:
“你还真要把我打死!”
两人纠缠久了,陆德材凭借男性的体力优势终究占了上风,然而他也不能轻易甩掉陆暄。自初中期,陆暄就学会了武力反抗。陆暄环抱着陆德材,她不是要把陆德材打死,是要把陆德材拖进屋子里。
“妈的……”
陆德材目露凶光,手脚也没轻没重起来。他动了真格,朝着陆暄的脑袋就是一下:
啪!
这一巴掌正中陆暄的鼻子。陆暄两眼冒金星。陆德材趁机推搡起来,他踩在陆暄身上就要逃出去。
“陆德材!”陆暄尖叫起来,“你别跑!”
“你他妈的!”
屋子里的亲戚们听到动静,极个别开始探头往外看。陆德材生怕被发现,扭头就跑。陆暄倒在杂物间里,真疼啊。
鼻子黏糊糊的,她一摸,满手是血。她大叫:“陆德材跑了,快去追啊!钱都在他那儿!”
…………
亲戚们走了,留下满屋狼藉。瓜子壳堆成了小山,带着泥的脚印踩得大理石地板脏兮兮的。陆暄捏着鼻子进屋。她先去处理了鼻血。出来时董金花还在客厅。她比上次见还苍老了许多,拿着小扫把一点点清理着地上的垃圾,身形佝偻,还有几根银发丝飘着。
“我来吧。”
董金花背过身,不让陆暄碰。陆暄干脆夺过扫把。董金花重重“唉”了一声。这一声简直要把陆暄的眼泪抽出来。
陆暄问:“你要帮他收拾几次烂摊子?”
董金花一听,用力抢过扫把。她知道陆暄接下来要说什么。这个话题在母女之间算老调重弹了。她又在地上狠狠扫了几下。地上的瓜子壳附着在扫把上,飞到董金花和陆暄的裤子上。
董金花恶狠狠地扫地,但就是不说话。
“你离不离婚?”陆暄问,“那个男人就是个窝囊废,和他过下去,你是要逼死自己吗?他是拿住你什么把柄了吗?”
董金花一扔扫把,她抬头用力瞪着陆暄,她瞪了很久。可她不回答。
陆暄接连发问:“你还能活多久?只要你和他离婚,你就能过几年松快日子。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非要守着一个定.时.炸.弹?”
又是一巴掌。
董金花抬着下巴,眼睛瞪大了,她大声:“你怎么满嘴脏话?”
“我,满嘴脏话?”
陆暄气急:“你他妈,这巴掌不甩给陆德材,不甩给那些要债的,你甩我身上,你当我好欺负是吧?董金花!”
董金花反驳:“你厉害,你刚才怎么不出声呢?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你现在还有理了!”
陆暄如浇了一头冷水。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反驳。她愣愣的,董金花的指责还源源不断:“你说你爸是定.时.炸.弹,你呢,你又是什么?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这些年我苦苦支撑,这家没了我早散了。你问我有什么把柄捏在你爸手里,这个把柄就是你!”
“滚,都给我滚!一个个全都是窝里横!”
扫把直接打到了陆暄的肩膀上。陆暄连连后退。董金花这气势简直是要杀了陆暄。到了门口,董金花把门重重关上了。
陆暄还在发愣,她蹲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拼命抓住线索,试图从脑海里翻出她出现在这儿的理由。可风筝线被大风刮起,簌拉拉挣脱陆暄的双手。
她看不清了。
不能这样,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陆暄想,她一开始来,是打算让亲戚把矛头直接指向陆德材。现在那些亲戚都去找陆德材的麻烦了。解决董金花麻烦的人是陆暄,给董金花带来麻烦的是陆德材。
是这样才对。
就该是这样。
陆暄瞧了眼地上,地上没有石块。她只有用自己的拳头重重砸门,一下、两下……陆暄歇斯底里。她觉得她太天真了。她居然试图把这个家里其中的一个人分成受害者。她大喊:“董金花,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你今天这样,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咔哒。入户门从内反锁了。
陆暄紧急地找了本地律师。她到律所,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手上全是扫把抽打出的细细血痕,衣服上还有没处理好的、淌下来的鼻血。
律师一开始以为陆暄报的是家暴,听完案情后沉默半晌。他提议陆暄先报警。一是让网警锁定赌博网页。虽然服务器大概率在境外难以追责,但这至少能留存下一些证据。二是震慑下那些违法赌博的亲戚,令他们短期内不敢上门骚扰。
“还有,我建议当事人最好也能和我当面谈谈。”
这话说的,陆暄下意识看了眼手机,陆德材连上一次网贷的书面材料都还没发给陆暄。
“我会的,但我更希望他现在已经被打死了。”
律师尴尬地笑了笑。陆暄望向窗外,窗外阴沉沉的,好像S城的阴天都被陆暄带回来了。
陆德材没有被打死,那些亲戚居然没有碰陆德材一根手指头。他回来就躺在沙发上,不忘给自己盖一条小毯子。陆暄也回来了,她对陆德材说:
“我报警了。”
陆德材颤颤巍巍地说:“好,好呀……人民警察为我做主。”完全不像一拳把女儿打出鼻血的人。
陆暄问出了她的第二个疑问:
“你怎么会有我的新手机号?”
陆德材“啊”了一声,他爬起来:“我没有你的新手机号啊。”不像假的。但陆暄不会掉以轻心,她循循善诱:“那些赌场的人怎么会打了我的电话号码?”
“啊……”陆德材眼神躲闪,“那一定,一定是国家工作人员暴露了吧。我听说这个网站是国家支持的,说不定对面有国家人员卧底呢。为了取得信任,提供一些个人信息不也很正常吗?”
陆暄一下子拎起陆德材的领口:
“陆德材,我是真的报警了。待会儿警察来了,你最好别睁眼说瞎话。”
陆德材吐出的情况,比陆暄预料的还糟糕。陆德材拉上董金花,以帮助国家项目筹集钱款的名义拉亲戚们入伙。
陆暄从派出所里走出来,这下子天是真塌了。可她似乎又早期望着有这么一天,期望这么一天,天神从天而降,来证明陆暄是对的,陆暄父母是错的。
小时候随时能翻到国外最新版杂志,用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陌生的电脑。初中时父母争吵不断,第一次搬家。再到现在。
世界上的一切用钱来衡量,都轻飘飘的。没有钱却活不下去。命是比纸还要轻贱的东西。
陆暄需要向别人借钱。询问了一圈后,她的朋友们建议她尝试向公司借钱。有些公司存在这样的机制。
这就得问S&L的同事。他们都表示不知道,但建议陆暄问问朱珠。
和朱珠说话是比借钱更困难的事。陆暄还是开口了。朱珠过了一个小时才回复。朱珠说:“S&L暂时没有这个机制,我会向公司建议。”
朱珠又说:“你可以向我借,有条件。”
陆暄长松了一口气,她身边没有人比朱珠更有经济实力。从朱珠那没毕业妹妹的穿搭就可略作判断。
朱珠说:“晚上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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