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安伯府送来的最后一封信也终于被火舌吞没了。陈夫人对此不屑一顾,她早先匆匆扫几眼,信里无非说的是赵十二郎移情别恋,另有新欢之事,字里行间都透着浓浓的歉意。到底是扎根京中数十年的高门勋贵,就连拒绝都说的这么委婉。
姜世德愁眉苦眼地坐在一旁:“圣人今日同我说,放出流言的是洛都中的地痞流氓。他们先前同三郎起过口角,因此生了报复之心。里面有人的家眷在卢园当差,所以知晓生辰宴上的事情。这到底是个结果,给了姜家人一个交代,我无法再多说些什么。只是,由此可见,圣人虽然下令查了卢、平两家,但仍是有意护着他们的。”
“那匣子里的发饰呢?”姜琼英追问着,她不相信,那般好的货色,会是京中随随便便一个宵小之徒就能弄到的。何况,这宵小还熟知姜二娘的脾性,有本事收买甚至杀死姜家二房的婢女。
姜世德摇摇头道:“查出来,是西市东风楼新打的首饰,与宫中毫无关联。并且,东风楼前些日子因为失窃而报官,这发钗和步摇,正是在失物的名单上。”他素来本分,只想着做好起居舍人的职事,几乎不掺和到朝廷算计中。
事到如今,便是如他这样天真的读书人,都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怎么可能会有这等巧事!”
“这绝对不是巧合,”姜琼英压低声音,“白日太后宣我进宫,贵主后来闻风而来,声称要向我道歉。她的赔礼,同样是装在檀木匣子里。这木匣与那日二娘手中的,正是一对。”
“这木匣呢?”姜世德真想好好看看,是不是真如长女所说。
姜琼英前世不幸着了一次道,命都没了,现下哪里还敢收惠昌公主的东西。她只说:“我怕贵主再加害于我,就没有收下。”
姜世德捏着胡须长叹:“唉,你行事谨慎。”他望着下首贞静柔顺的长女,感慨着:“若你身为男子,堪为宰辅。”
“阿爷过奖。近日事多,我不过是多想了几步,怎能与股肱之臣比肩。”盛德堂里的仆役早被支开,门口守着的都是长房的心腹。屋内没有伺候的人,姜琼英便代劳了,提起茶壶,向案上茶盏中添了热茶。
“贵主和贵妃这回真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啊!”姜世德治史多年,旧朝新朝的明争暗斗,他早就烂熟于心,可真遇到现实中的勾心斗角,反而觉得棘手起来。
姜琼英端起茶盏,轻轻吹开茶面上的浮沫:“无妨,既然是狐狸,尾巴总有一日会露出来的。说到这,我有件事忘记知会阿爷阿娘了。”
陈夫人一边收拾起盆里的余烬,一边毫不意外地说道:“是女官的事吧,你阿爷都同我讲过了。”
“的确,圣人起先是让太后娘娘收下我,做她身边的女官。但她于心不忍,给了我另一条路。”
陈夫人的心猛然一跳,就听见长女缓缓说道:“娘娘说,她改变主意,有意为楚王和我赐婚,问我愿不愿意?”陈夫人像是为了消除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喃喃自语:“你自然是不愿意的。”
姜琼英像是没有听到这句似的,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说,我愿意。”
陈夫人手一颤,那盆就跌在厅中那块鲜艳的菱形花卉纹织毯上。姜世德沉沉一叹,好半天才开口:“英娘,你何苦……”
姜琼英伏地而跪,声音中有几分哽咽:“这是我自己选的路,阿爷阿娘若要打我骂我,我也认了。”
“我如何舍得打骂你!是阿爷识人不清,被老友蒙骗,给你牵了桩坏姻缘。”姜世德如今想到卢桢,只觉得怅恨。
最为震惊的是陈夫人,她既惊讶于长女的选择,又讶异于夫郎的话。她嘴唇颤颤:“郎君——”
姜琼英跪在下面,话说得万分诚恳:“阿爷阿娘以为,出家或是做女官,就是什么好选择吗?今日贵主有本事诱人来姜家挑拨二娘、杀死小婢,明日她就能在寺庙、道观或是宫中不声不响地弄死我。加之,贵主舅父在朝中颇为得势,想要对阿爷、二叔动什么手脚,同样易如反掌。”
“你阿爷可是天子近臣!”陈夫人知道自家郎君老实稳重,官品不高但深受圣人信任,她一心认为长女是想多了。
“天子近臣么?”姜琼英轻声说着,她的面部对着织毯,无人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阿娘,若真是备受信任的近臣,圣人为何会将此事重重提起,轻轻放下呢?”
陈夫人沉默不语。姜世德却开口道:“英娘,你受苦了,是阿爷无能啊。”姜家迁到京中数十年,鲜少不参与朝中机要,虽然入仕者不少,大多人微言轻,忙于治学,以至于如今沦为刀俎之下任人宰割的鱼肉。
“不,阿爷,您没有做错。”姜琼英的泪水滴落在绒毯上。她的这位阿爷看似是个古板的人,但他在发现自己的才华后,愿意悉心培养她,为她铺路,已经是做成了洛都许多阿爷做不到的事。她哽咽道:“多谢阿爷多年以来的栽培,如今到我报恩的时候了。”
“英娘,莫要哭了。”姜世德起身将满面泪痕的长女扶起。陈夫人知道自己从前想的太天真,取了绢帕为长女擦拭眼泪。
“只是,英娘,这种事就如当日我所说,做不成,便是牵连全家的大事。”姜世德的声音里很是有几分沉痛:“你如何有自信——”
“祖母托梦与我。”她没有多言,姜世德与陈夫人已是听出了言外之意。难不成,纨绔真的只是楚王的伪装?
不过,若真提到立太子,刨去名声,圣人诸子中,无人比楚王更合适了。他是圣人发妻裴皇后所出,生在他前头的庶子都夭折了。他既占了嫡出的名头,又算得上是众位皇子当中最年长的。还有一点好处在于,楚王母家裴家式微,若他即位,无须担忧外戚势大。
姜世德仔细回想着,突然发觉幼年时代的楚王似乎并不是什么顽劣之徒,甚至还有那么点聪慧的名声。当年,裴皇后尚在,如今风光无限的平贵妃不过是依附于中宫的小小才人。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风光无限的平贵妃此刻懒懒倚靠在平乐宫中的紫檀木贵妃榻上。夜间有些凉了,宫人贴心地在榻上垫了层薄毯。
她如今还未到四十岁,依旧如花信之年的娘子一般貌美,可惜眼角生了些许纹路,成为这张原本白净无暇的脸蛋上最大的缺陷。
惠昌公主坐在下首,将下午长寿宫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最后咬牙暗恨道:“那膏粱子对您如此不敬,来日定要好好治一治他!”
“四娘啊,这都是小小的口角之争,不必动气。”平贵妃染了蔻丹的纤指搭在榻边,如同在暗夜里缓缓绽开的猩红色花朵。
惠昌公主垂首道:“儿臣明白,儿臣就是替您委屈。”
“有什么可委屈的。太后都要为他赐婚了,圣人也没改变心意。如今,他仍是楚王,按规矩,婚后定要去楚州封地。”平贵妃显然愉悦极了:“这谣言,圣人往本宫这查也查不出丝毫破绽,反而显得是楚王和姜家对本宫有怨,有意构陷本宫。”
“母妃英明。”惠昌公主称赞着:“儿臣当初原本只是想逞一时之气,万万想不到这样天衣无缝的计策。”
平贵妃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亲昵道:“你呀,还是要多学多看。”
“是,惠昌知晓了。”惠昌公主点头应下,又问:“母妃,如何安置太后送来的女官呢?”
平贵妃思忖片刻后说道:“就放在你住的偏殿中,叫心腹盯着些便是。你白日里就好好同她们学规矩。往后,莫要让卢家人挑出你的错。你今日瞒着本宫去长寿宫,确实过于莽撞了。”
惠昌公主点头称是,关心道:“时候不早了,母妃早些休息。”
平贵妃颔首,目送着女儿退下。待到那片素白衣角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她脸上和善的笑容也退得一干二净,目光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她冷冷问道:“陛下今日歇在何处?”
纵使十几年来盛宠不衰,可是后宫佳丽三千,粉黛无数,总会有新宠冒出头来,一不小心就顶了她的风光。
正为平贵妃捏腿的贴身宫婢停了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贵妃娘娘,陛下今晚还是召的卢才人。”
这卢才人是卢桢卢尚书的远方侄女,既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姿容,又写得一手好书法,弹得一手好琵琶。但是,卢氏已经进宫一两年了,原本并不受宠,现在却突获圣宠,夜夜受召……平贵妃在心里微微苦笑:圣人是想安抚被迫尚主的卢家,还是在警告她,下她的面子呢?
“你继续捏吧。”平贵妃吩咐着,素手拉起滑落到膝上的丝毯,宫人低声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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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父母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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