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崇思眯起眼,摸了一把白胡须,似乎在认真思索着对面人所说的话。
徐之顺见他沉吟不语,便以为他刚才不过是想要诈一诈自己。
没料到,裴崇思开口,说的却是一桩往事:“六娘当年也是极爱听曲的。”他语气中藏着一丝怀念。
徐之顺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以为您早就把阿娘的事忘了个干净。”他修长的指搭上扶手,接着道:“我竟是忘了,您可从来就没有把阿娘放在心上。她走了六年,您才记起她,莫非是夜里做了噩梦,良心不安?”他嘴角一勾,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来。
裴崇思曾为三朝重臣,浸淫官场数十年,宦海沉浮,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他见过的风浪怕是比眼前这对小儿女走过的路都要多,即便心中的确存有对已逝女儿的愧疚,但徐之顺这番话还远远刺不到他的痛处。
他神色如常,语气和缓,只道:“六娘自小就爱丝竹。五岁时,老夫替她请了一名乐师,教她学琵琶。那时,她都还抱不稳琵琶,但她仍是坚持学下去。等到要出阁的年纪,这京城之中,没有哪家娘子的琵琶弹的比她要好。”
徐之顺心生诧异,他以往只知道恭懿皇后爱谱曲听曲,却从不知道她曾经也是擅弹琵琶的好手。
“圣人求娶六娘,便是看中了她一手好琴艺。”裴崇思毫不避讳地将往事娓娓道来:“当年圣人不过是先帝庶子,不比其他王爷受先帝宠爱。然而老夫看到他的才干与野心,遂将六娘许给了他。可惜,宫变中六娘的手受到重创,虽然恢复如初,却再也无法将曲子弹的如同先前一样好。于是,她下定决心不再弹曲,而是自己谱曲,命教坊司的乐人演奏。”
宫变时,徐之顺尚在襁褓之中,自然是不知道这番往事的。他眉头微皱,问道:“您说起这些事情,究竟意欲何为?”
裴崇思顺了顺胡须,说着:“人老了,就容易念起往日来。霁奴,老夫毕竟还是你的外祖,血脉亲情割不断,老夫总是想着你好的。”
原来是想借阿娘的事来打动自己,徐之顺冷哼一声,说道:“您真当我分辨不出想我好和想裴家好的区别吗?”
室内静默一片,只有屋外春雨潺潺坠地的声音,以及树梢上惊鸟的鸣叫入耳。
姜琼英盈盈一笑,推了推桌案上的茶盏,打破了这片沉寂,说道:“这是新岁进贡的紫笋茶,再不喝就要凉了,外祖父且尝尝。”
裴崇思端起茶盏,品了一口,赞叹道:“好茶!”他已是布衣之身,这几年走遍河山,喝惯了粗茶糙水,猛然尝到这样上佳的茶叶,不由得感到惊艳非常。
姜琼英将另一盏茶递给身边郎君,说道:“这是圣人赐下的,妾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还请外祖父不要见笑。”
“无妨。”裴崇思觉得他这位外孙媳妇实在是个妙人,那卢桢简直是坏了脑袋才会纵容独子和惠昌公主交往,平家这回更是下了步臭棋,白白便宜了他这外孙。
他最后开口劝道:“霁奴,老夫虽远离庙堂,但并非事事不知。六娘是老夫的小女,裴家是你的母家,你愿意信沈家,为何不愿意信与你血脉相关的裴家?”
“信沈家?沈行良是圣人亲封的长史,沈二郎则是自己求来和阿姐的姻缘。沈家与我,本来毫无干系。”徐之顺的长指敲了敲扶手,一张俊脸上再度露出讽意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的大概就是你裴家。我都说了我就是一纨绔,您还心存妄念 ,我真是无话可说。”
裴崇思望着那张与小女儿颇有几分相似的俊脸,沉沉叹道:“罢了,罢了,本就是老夫欠了你与六娘,你怨我也是应当。今日老夫过来,还有一事,老夫要送个人给你。”
“多谢您的好意,我不需要。”徐之顺搁下手中茶盏,杯底与桌面相击时产生的脆响昭示着他此刻的愤懑与不耐。
裴崇思神色未变,自顾自地说道:“你不是爱听曲吗?我身边有一乐师,恰是位琵琶高手。”他说罢便召来那位乐师。
此人一身白袍,三十来岁的模样,虽然长相平平,但气质过人,抱着琵琶时恰如一块温润的美玉。他鞠躬道:“小人曹延寿参见楚王殿下,王妃娘娘,愿给殿下、娘娘献上一曲。”
徐之顺满不在乎地说:“你弹便是。”反正他这些天都在府里装模作样地挑了那么多刺,也不差眼前这一个。
曹延寿转轴拨弦,美妙的琴音从他手中缓缓流出。一曲终了,在座众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徐之顺从震惊中缓过来,问道:“曹善才先前可是教坊司的乐人?”
恭懿皇后所作的《相思曲》对技法的要求很高,曹延寿却能将这首曲子弹得近乎完美,让人一听就能感受到曲中人的断肠。这样娴熟高超的琴艺,不可能是民间籍籍无名的乐师能够拥有的。
曹延寿谦逊道:“回殿下,小人数年前在教坊司呆过一阵,曾师从王善才。”
裴崇思面上含笑道:“殿下以为如何?”
姜琼英觉得这笑容中似有深意,但她琢磨不透。过了片刻,就听得徐之顺如是说道:“曹善才琴艺高超,深得我心,不知善才是否愿意留下?”
曹延寿脸上挂了淡淡的笑,躬身道:“多谢殿下抬爱,小人自是愿意至极。”
裴崇思闻言就将曹延寿的身契摆在桌上,站起来,行礼道:“今日贸然前来,是老夫唐突了。”
姜琼英起身回礼,说道:“时间仓促,招待不周,还请外祖父见谅。”
“不,”裴崇思摇了摇头,“娘娘招待的很好。”他望向仍旧懒懒靠在座椅上的徐之顺,深深行了一礼。这其中包含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就连裴崇思自己都不知道。
雨势转小,但仍然能够清楚地听到细雨拍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徐之顺盯着不远处的雕花木窗,眼里盛了些许怅然。
裴崇思是绝佳的猎手,他洞悉徐之顺软硬不吃的纨绔外表下的软肋,方能让这位外孙心甘情愿地接受他送的乐师。
而徐之顺很明白,裴崇思要送给他的乐师绝不可能只是一般货色。单是教坊司出身和师从王善才这两点,就足以诱惑他收下曹延寿。
原来即便出了京城,他仍然处于牢笼当中,阿娘的死就是他身上套着的最大的枷锁。
雨声不停,徐之顺闭上双眼,陷入回忆之中。时隔六年,他依旧记得,阿娘走的那天,洛都也在下雨。
姜琼英将裴崇思送到门口,回来时便看到徐之顺失魂落魄地窝在座椅中。
雨天天色本就偏暗,如今将至酉时,室内没有点上烛火,显得愈发昏昧。姜琼英从未看见过楚王这样的神色,让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她走进一些,想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仔细打量座上的郎君,却发现他仍是一副黯然的模样。
姜琼英的心口蓦然一疼,她低声道:“是我错了 。”
徐之顺这才侧了侧头,哑声问道:“你做错了什么?”
“你不想见外祖父,定然有你的理由,我不该勉强你过来。”姜琼英在他身边坐下,声音温柔,仿佛晴日的暖风。
徐之顺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说道:“你没有错,是我桀骜惯了。”他声音里既有隐忍,也有失落,唯独听不出他所说的桀骜。
姜琼英静静地听着雨声,忽然开口问道:“霁奴,你怠慢父皇与外祖父,是不是与已逝的母后有关?”
这已经算不上试探,而是异常直接的询问。
“姜琼英,你真的过于聪慧了。”徐之顺看向她,一双漂亮的凤眼摄人心魄,“我有时候恨不得——”
他没有再说下去。姜琼英却模模糊糊地抓住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被抓着的那只手有些疼,她想要挣脱但根本就挣不开。
姜琼英隐隐感觉身旁的郎君情绪不对,她抬起身子,主动去寻他的唇,想要给他一些安抚。
徐之顺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一时有些懵,原先攥着她的手松了下来,薄唇仍是紧抿着。
姜琼英费力地在他唇上啄了几下,俏脸浸在一片昏暗中升起一团红云,而后轻声道:“是我失言,请你不要怪罪。”
她的手是冰的,嘴唇却是滚烫。
他想吻她,然而这座椅的扶手实在是太过碍事了,最好找人来锯掉。徐之顺莫名生出这样古怪的想法。
姜琼英见他久久不答,有些心慌,站起来说道:“这屋里太暗了,我去喊人来点灯。”
她没走几步,就被身后的郎君拦了下来,压在墙上。
雨停了,归巢的鸟儿在轻叫,姜琼英却仿佛只能听到面前郎君的呼吸声。天色更为昏暗,有点点灯火投射进来,但不足以叫她完全看清面前人的脸。
须臾间,她的呼吸全被他吞下,他的掌不安分地游过她玲珑有致的身躯。
姜琼英觉得整个人都要软倒在地,身后冰冷的墙壁也支撑不住她发软的身子,她不得不使出最后一份力气攀着眼前这人。
“我阿娘其实并非病逝……”
“她是死于毒杀……”
姜琼英坐在饭桌前,忍不住摸了摸有些艳红的唇,脑海中不断地回响着徐之顺最后在喘息声里说出的这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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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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