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饵料

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陈府这些天真是好一通热闹,若说鸡飞狗跳,大致也算贴切。

许是那日人头兀现的场景太过悚然,勾杂着尸身恶臭的浓烈香气也太过呛剌,陈大人刚见识了片刻,就突生出莫名的急病征兆。

手抖身颤,语塞难言,脸色更是毫无血气,惨白得堪比地上的腐溃皮肉。

众心腹见状不敢耽搁,赶忙唤了府内郎中前来,接着便是把脉细诊,施以银针,又加之几副苦森森的药汤子灌下去,这才稳住了陈大人的心神。

一番情状瞧着颇为严重,似入膏肓,实则不过是受了些惊吓,兼并怒火攻心,引发气郁不通。本也算不得什么难症痼疾,有着府内郎中尽心竭力,未至两日,陈大人已是病去神清,体健无恙。

虽恢复如常,但陈大人淤积心头的怒意却点滴未消,只堪更盛。

往日里,陈大人惯以雅士自比,偏爱遣词造句,故作高深,言语间也必定持着文邹邹的调子。而如今,开口即是恶语不断,咒骂不歇,种种逐风附雅的做派早已不存,再难觅见踪迹。

就连陈大人那文弱方正的面庞,都好似变换了模样,添有难以描摹的凶恶之感。

两厢迥异,让人深觉百般不安。

身为枕边人的陈夫人,甚至疑心鬼怪纠扰,还想着请些和尚道士来府中轮番做法,好彻彻底底祛除邪祟,还以澄明。

可尚未等陈夫人张罗起来,陈府上下又是一片手忙脚乱。

诸多物件摆设被收拢替换,清点归置后便送入府库封藏,仿佛再无启用之日。而这些,只因陈大人下令,不允许任何锦匣出现在眼前。

众人初闻皆是一头雾水,时常暗中议论几句,但谁也未辩出个所以然,最终只当自家老爷转了脾性,添了怪癖,其余的一概不管。

毕竟,卖命当差尤忌旁生枝节,上面怎么交代就怎么去办,步步照做便是了,若不小心知道些什么,保不齐要惹出麻烦来。

源于此,陈府之中上至各房掌事,下至粗使洒扫,都心照不宣地装聋作哑着,即便是陈大人又下令禁燃熏香之物,众人听闻后也已不做他想,只视作寻常。

.

汪瑾冷眼旁观着焦头烂额的陈府,唯恐天下不乱,悄然谋算之时,更不忘因势利导推波助澜,一心只想将水搅得再浑些。

可每每回想起陈居正这几日的言辞举动,汪瑾又顿生烦躁,直感头疼不已,继而少不得厌弃道,“呆童钝夫,蠢不自知。”

好比游鱼浮之池面,等闲可获,总归是一目了然,显而易见的。愚笨之人的心思向来不难猜,甚至,根本不用费什么气力就能琢磨个透彻。

正如此,汪瑾也将陈居正瞧得明明白白。

性情转变,叫嚣咒骂,狂言一句接一句。极怒之态的表象下,遮掩着的,是不欲为人所知的颤栗与胆寒。

惶恐加剧,杯弓蛇影,进而演化成牢锁心间的可怖魔魇。

因惧怕,才不得不大张旗鼓地恫疑虚喝,以壮声势。

“本以为明昭那小野种不敢下手,还有周旋相持的余地…”

不敢下手?

好生天真。

明家小公子岂会是个心慈手软的?哪怕有朝一日迫不得已遁了空门,只得念佛吃斋,那嗜杀的性子都不会变改一丝一毫。

周旋相持?

我的陈大人,别做梦了,十个陈府加起来都不足以撼动定北王府半分。权势倾轧,宦海涤荡,必是只有为人鱼肉的份。

“竟连全尸都不留!”

一句添柴浇油的鼓动之言,你还当真了?

雁砀关外京观卓立,座座高耸,这般行事的人,能送来囫囵个儿的齐整脑袋,且知足吧。

“狂妄小儿!狗仗人势!陈府岂是你能随意揉搓的!”

一副诟谇之态又有何用,陈士良还能活过来不成?倘若愤懑怒火无从宣泄,大可今晚奇袭定北军大营,杀了明家小公子报仇雪恨。

只要你陈大人有那个本事。

再者,何止随意揉搓?人头都递到了眼前,谓之肆无忌惮、有恃无恐也不为过。

啧。

以明家小公子惯常的疯魔手段,陈府此刻还没化为焦土平地,可真是陈居正的老祖宗显灵庇佑了。

汪瑾思绪纷杂,仿佛那些粗鄙之语犹在耳畔,忍不住讥讽之余,竟是越想越气。

使尽了勾心斗角的功夫,好一番尔虞我诈才争来这桩差事,本想在自家大人面前露一露脸,再捞上笔功劳回京,以便挫一挫那位“齐良臣”正劲的风头。

可这陈府…

这偌大的陈府愣是连个聪明人都没有!

自作主张的陈士良只剩下颗脑袋,扶不上墙的陈居正快要吓破了胆。

汪瑾简直有苦难言。

远离了四季如景、镂金嵌彩的上京城,身处边北偏远郡地,天天吹风吃沙子不说,还要忍受水土不适之症,心神也愈发疲累。

况且,所谋几乎一无所成,还兀生出不少意外事端。

张机设阱的布局中,二百死士齐现邙山[1],奉命行围杀之举。继而,只待猎物身陷险境、穷途末路之时,匿于暗处的陈士良便率人施助援手,相救危急。

如此戏码,心战为上,算计的不过是份救命的恩情债。若能拉拢成功,使得明家小公子有意投向,即是最好不过的报酬,也不枉这般兴师动众。

可一场伪作的险象环生,本应谋无遗策,怎会无端增添波澜,以至结果大相径庭,最后演变成了难以估量的偏差。

汪瑾苦思良久,一遍遍回溯推演,但却如同迷障遮望,寻不到半点头绪。

然而,可以论定的是,这所有种种,确信无疑地都指向着一个已经去见了真阎王,再也开不了口的人——

陈士良。

编排的假戏换做真唱,动了绝不该有的心思,竟真的去围杀明家小公子。

是鬼迷心窍,一时冲昏了脑子?

不大可能。

陈士良也着实不能蠢到如此地步。

那便是有旁人从中怂恿利诱,埋藏了更加不可告人的肮脏隐秘。

愈思愈深,汪瑾猛地一怔,莫名的恐惧自心底蔓延催发,连带着胸腑失序地震颤,像被无形之力攥紧,不由得感到阵阵后怕。

陈府不过是被.操控的棋子,是用于铺路试探的饵料。当棋子无用,那就再换一颗,饵料不够好,便再加添筹码。邙山之事的真相并不重要,陈士良是死了还是活着,也不重要。

差事能否办成,才最为重要。

若是完不成差事,不能回京复命,下一个掉脑袋的可就轮到自己了。

唉。

心内惧意稍平,汪瑾深叹了一声,更觉边北之地暗流重重,妄想染指的势力驳杂交错,使得平静中杀机四伏,确不及预想之始多矣。

.

“夫人,还是着人去请安福寺的上师们过府一趟吧。”

“妾身知道了。明日一早,妾身就遣刘管事去请人,他最是踏实仔细。”

“嗯。回府时的排场要大些,最好人人皆知。”

“老爷放心,妾身会叮嘱好刘管事,让他全全依照老爷交代的办。”

“还有,法事做足七日,要好生招待上师们,切莫怠慢。”

“妾身都已记下,定不会给老爷惹出差错。”

“那便劳烦夫人费心了。”

看着发妻担忧的神情,似乎还有不少未问出口的疑虑,陈居正悄然使了个眼色,安抚道,“夫人毋需多想,你我早些安歇吧。”

陈夫人按下心中的未尽之语,轻声应是,一如往常般伺候着自家老爷宽衣就寝。

层云遮月,深夜静谧,已至二更时分。陈夫人的贴身侍女早已熄灭了明晃晃的灯烛,退去门外值守,厢房内只余一片暗影笼罩。

身旁的气息渐而规律绵长,陈居正知晓发妻已是睡熟,可他却辗转不安,久久难以成眠。

引人生畏的名字横亘心间,犹如荆棘捆束,渐次缩紧,刺得鲜血淋漓,皮肉割裂。更犹如饮下掺着毒物的茶汤,不知何时发作,便只能骨寒毛竖、栗栗危惧地等待死期。

明昭,赫赫凶威,手段是不折不扣的狠戾无常,只有亲身历经过才会明白,那张好皮囊下的疯魔性情要比传闻之中可怖百倍千倍。

二百死士,无一人存活。

由陈士良带去的数百好手,也无一人存活。

尸首分离,皆成了邙山深处座座京观。

“送来陈士良的人头,许是一个警告…”

陈居正这般想着,不禁遍体生寒,心中念头肆起。

“陈士良擅自改了行事计划,我只装作不知而已…”

“顶多是顺水推舟,借此时机除去陈士良…”

“想必邙山之事的始末已被明家小公子知悉,他未对陈府下手,是料到我与陈士良并非一路,也确实不知背后隐情?”

“当下脱身保命要紧…”

“要应付上京来的那位,继续扮作吓破胆的模样便是了,体会一番口不择言,倒也新奇…”

*

雁砀关,定北军驻扎所在。

明昭对外宣称重伤不愈,又以静养不宜见客之名拒了各怀心思的探视之人,可赶着来巴结讨好的依旧没断过,拜帖是一封接一封,已摞起了厚厚一叠。

可见此路不通,众人又另寻他法。

你进献百年参药,我便举荐妙手良医。这其中,还有人另辟蹊径。

一些想投靠门下的学士,写就连篇累牍的文章,字字吹捧之言,句句溢美之词,直把明昭夸赞得天上有地上无。

更有甚者,送来几位异族美人儿,说是能歌善舞,秀色可餐,包管瞧了心情大好。这心情一好,伤处也就愈合得快了。

“主子,那几位女子已经招认,确是探子无疑。”

听完卫潜的回禀,明昭眼眸微抬,吩咐道,“都处置了吧。”

“是,主子。我这就去办。”

描金的翁缸中,水清见底,几尾赤磷金砂鱼游弋来回,难得在凛凛冬日里也活泛着生机。

明昭撒落手中剩余的饵料,引来一阵争抢,瞧着颇是有趣,“饵料均已布下,便只待结果了。”

[1]邙山事件:第13章、14章剧情(填坑一下(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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