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几场阴雨好像带走了青塘镇的霉运，天晴朗了好几日，连空气都不再是先前那股雨天阴冷潮湿的霉味，渐渐地夹上春天的气息。

这里同皇宫比不过小小一隅，但管童时不时在身边闹腾，没逛多久亦楚就感觉到有些累了。

从前在宫内并没有机会接触到集市上的小玩意，更不会带着一个孩子在熙攘的街道上游玩，亦楚看着青塘镇恢复生气后的一花一景，一人一物，才发觉这里同皇宫依旧是两副不同的面貌。

这里比那冰冷的萧墙之内更有烟火气息。

上一辈子她困在宫墙之内，一生未能有机会见到外面山河之景。这辈子她有幸能同虞奚元借此机会出宫，短暂地在生命中的片刻见到烟火人间景象。

见过人间，便愈发觉得那萧墙之内寒意逼人。若是再有下辈子，她会许愿不要再降生在帝王世家，而是诞生在市井人家的逼仄一角，也好过在那样空荡的寂寞里重复一生。

青塘镇这奇怪的病说到底都是靠的故灵兮，所以近日来故灵兮的名声在百姓间变得耳熟能详，光是走在路上便能听到不少谈论说，更有甚者，说她其实是上天偷偷派来的仙女。

相比之下，在这些离京都有些距离的地方，能听到更多议论皇族的言论。

在他们口中，表达的并不是对当今皇上的尊崇，而是不满。

青塘镇碰到这样的情况，朝廷却丝毫没有拨款，也没派人下来救治，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便对此议论纷纷，认为这回若是没有故灵兮，青塘镇恐怕难逃此劫。

这些话一路上能听到不少，虞奚元是习武之人，耳朵比常人要灵敏，起先的时候还尽量避免让亦楚听到那些话，可后来她们绕的道实在是太多，亦楚叹了口气，“姐姐，楚楚都听到了。”

虞奚元一愣。

“大家都在说，就算楚楚并非习武之人，那些话也都入了耳朵。”亦楚道：“大家说的都是事实，姐姐没必要如此。”

她本身对宣明帝这个父皇就不存在什么父女间的感情，所以就算听到那些话，也只是心里会难过一瞬。

而这份难过，并不是作为一个公主对她的父皇受到那样的言语攻击而难过，而是作为一个大启的臣子，对国家拥有这样一个不受百姓尊崇的皇帝而难过。

拥有一个不受百姓爱戴的王，是大启的可悲之处。

但亦楚也清楚，这些百姓没有生活在天子脚下，自然是不能明白身为一国之君的难处。

每个人心里都有说不出的苦，他们都习惯将这苦归责于另一人，却殊不知，他们所责怪的那人，也正在以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他们谋求幸福。

不然的话……大启皇宫内，何以每年都能听到从边关传来的大小捷报。

只是大战未启，现在的那些战乱是非之地又离京中一带甚远。

事不关己，便觉得皇上不体恤爱民。

同他们相比，身为皇上，必须将眼光朝更远的地方望过去。

边关若是破了，这里的病治好又如何？

那里若是被攻破，便不止是青塘镇，还有别的州，都会步步沦陷。

百姓不明白这些道理，心中对王不满也只敢将此愤懑发泄于言语。

想要君臣百姓齐乐，这恐怕是几百年的君王为之努力，最后都未必能换来的现象。

此外，那些人口中说的另一件事，也令亦楚分外在意。

这问题困扰她几日，虞奚元本身应该也有所疑惑，可亦楚看向她时，对方也只是回以一个眼神，似乎选择了对那些话忽略。

管童在这场散心中玩得最起劲，但也终于有个累的时候，她打了个哈欠，亦楚便提出逛了半日，不如去路边的小摊上坐下歇歇。

快到午膳时分，管童捂着肚子一直嚷嚷着饿了，最后点了份面堵她的嘴。

病情好起来后，这里的生意也连带着变好了，旁边那桌的两个顾客议论故灵兮说得大声，刚好能传到亦楚她们的方向。

管童吃面之余竖起了耳朵。

“诶，神医的医术从她阿娘那学的，真的假的？那她阿娘的医术还了得？不得是华佗转世了！”

“没错啊，从前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但你看这病起来后的时间里，她阿娘都没出现过。这么一想的话，就算是从前，也都是神医在替我们看病，很少见到她娘的。”

“我听人那些见过的人讲，神医跟她娘长得一点都不像，还说神医会不会是……”那人朝四下环视了圈，放轻声音在另一人耳边私语。

但他话都说到这份上，就算不说出来，也能猜到后面是什么内容。

无非就是猜故灵兮不是她阿娘所生。

说到这里，亦楚便想到她们这几日来也只在故灵兮和管童口中听到过“阿娘”这个词，却从未见到过她。

管童放下面碗，嘴巴边上还沾着汤渍，一双眼睛就已经恶狠狠朝边上的人瞪过去。

亦楚忙侧了侧身子挡住，干笑道：“好吃吗？要不要再来一碗？”

管童噘了噘嘴，“饱了，不要。”

被亦楚这样一问，管童便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告状道：“他们在说灵兮姐姐坏话……”

“管童装作没听见就好了。”亦楚看她情绪不高，道：“吃饱了我们就走吧，不要听了好不好？”

管童却摇摇头，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亦楚没想到她对这些话会这么在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颗泪珠已经从管童眼睛里滑落。

“怎么哭了？”亦楚给她擦了擦眼泪，“是因为他们在背后说你灵兮姐姐的坏话？”

管童摇头，又点了下头。

亦楚搞不懂了，只好先轻轻安慰管童让她安稳下来。

看着这一幕，虞奚元却莫名有些心烦气躁。

她说不出原因，觉得自己像个闹变扭的小孩。从前那个做事果断利索的她，似乎在心里装下亦楚后就变得任何事都小心翼翼地考虑后果。

她知道这只是她给自己的一个借口。

她变得优柔寡断的借口。

——从前那个果断凌厉的她去哪了？

在分化以前，虞奚元一直认为自己是乾元，亦楚是坤泽，而她也从来都以乾元的规则要求自己，要保护好面前这个弱小的坤泽。

而现在事实证明，她一直护在手心里的小公主，她似乎从来都看错了。

小公主比她会安慰人。

她看着亦楚擦拭眼泪的手，想着如果现在那里的人是她，她可能会茫然无措，不知要如何去安慰一个哭泣的孩子。

但小公主不一样。

她会这么熟练而温柔地安慰管童，让她从伤心中走出来，好像被她那样安慰着，头顶的愁云便都飘散了。

这么多年来，她是不是看错了？

面前这个人，看起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自己。

故灵兮给她的那个问题，换做是几年前的自己，又或是更小时候的自己，她恐怕都不会产生像现在这样的犹豫情绪。

或许时间和成长真的会改变很多。

虞奚元目光放在那处，思绪却在自己内心。

只是这么短短的几日，故灵兮就看出了她心底的飘忽不定，该说不愧是神医吗？

她自嘲般地在心里笑话自己，亦楚却忽然转头，眉眼弯弯，似乎并未注意到虞奚元复杂的情绪，只是像往常一样，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真挚笑容。

而这回，那笑容里似乎藏着几分无奈。

虞奚元的心回到她身上。

紧接着，她便皱了皱眉，朝那处还在谈论的两男子望去。

那两人察觉到刚被她盯着，本想发火，却忽然觉得后背发凉，二话不说跑了。

亦楚轻笑，转回头对管童道：“好了好了，奚元姐姐已经把说故灵兮坏话的人赶走了，管童再哭就不好看了。”

“……”虞奚元也蹲下身，尝试着用不熟练的技法安慰，“不哭就再给你去买糖画。”

亦楚没想到虞奚元会过来，对此表现得有些意外。想到从前虞奚元安慰自己，基本上都是给她一个抱抱，再说几句“不哭不哭”。

亦楚产生了怀疑，她以前安慰人的时候不是都很无奈吗，怎么这次竟主动了？

不过……用吃的来让孩子分心，倒还真是个大人们常会用的法子。

但这回却不管用。

管童还是在哭，只是她尽力在忍住，最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姐姐……灵兮姐姐她……她是阿娘的孩子！”

“管童……管童不是……”她哭道：“那些人为什么总要在背后说姐姐坏话？呜……明明……明明灵兮姐姐帮了他们那么多，是不是阿娘的孩子到底为什么这么重要？”

“很多次了……管童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们在背后说灵兮姐姐，还说她是阿娘捡来的别人不要的孩子……”

“可是明明，管童才是她们捡来的，是灵兮姐姐收留了管童，管童不要他们这么说……呜……”

亦楚有些微愣，这么多日，她虽注意到管童与故灵兮并非是姐妹相貌，却没想过二人是收留关系。

也难怪管童会这么向着故灵兮。

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们无法阻止别人在背后议论。

流言蜚语，只要有人存在，似乎就永远不会绝迹。无论在规矩森严的宫中，还是在充人间烟火气的这里，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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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