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啦——
温稚水眉眼一滞。
竟然是她之前还感慨的佳人——那个舞女!
那舞女趁着鼓声咚咚,赤着的双脚往前快踏几步,从腰间一抽,手中便凭空多了一条软剑!
原来那舞女腰间亮色的腰带之间居然还藏了这样锋利的一条软剑!
唰唰——
那舞女便往前一刺。
那柄剑准确无误的刺进那袁家家主的胸膛,鲜血从一个小小的剑孔之中慢慢溢出,一小会儿便汩汩成了一滩。
可怜这袁家家主之前还挂着谄媚阿谀笑容的弥勒脸突然僵直了,他眯缝的眼睛还透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茫然,甚至还带着对圣上的讨好笑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再也无法合上了。
“来人啊!救驾!”
“来人,刺客!”
席间大乱起来,众多平日里威风八面、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朝堂大员们慌乱起来,仓皇的站起来,无头苍蝇似的躲藏起来。
温稚水怔愣着,却突然被母亲拽着,拉到了母亲的身后。
“萋萋,还傻呆着!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侍卫很快就进来,一下子就擒住了那舞女。
或者说,是那舞女并没有挣扎的动作,完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刺杀,她就手握利刃,安然地站在那里。
她无悲无喜,像是只是跳了一场舞,而非是杀了一个人。
她顺从地被侍卫扣住双臂,跪了下来。
魂飞魄散的诸位也终于冷静下来,依次回了坐席。
皇帝眉眼冷酷,先前收到祥瑞的喜色已经被寒冰所掩埋,他沉声道:“尔是何人?胆敢谋反?”
谋反?
“哈哈哈!”
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词汇,她仰头大笑,状似疯癫。
“谋反!”她形状精致的眼睛几欲裂开,像是聊斋中的夜叉鬼,温稚水瞧着,几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她大笑着,咆哮着,神色可怖,带了利刃的眼睛一个个刮过当场众人,最后落在已经倒在地上死去的袁家家主身上。
“噗嗤。”
她竟然发出一声小女子的娇笑声,又娇又媚,仿佛是在青楼画舫之间,被风趣幽默的浪荡才子逗笑的妓子。
“疯婆子!”太子怒不可遏,本是他大好的长脸的机会,这次进献祥瑞,说不定朝堂之上都会对他更加客气几分,甚至可以争取到几位本不是他阵营的中立派!
都被这个渗人的疯婆子给毁了!若是目光可以杀人,这舞女早已经被他碎尸万段。
他恨得要死,厉声喝道:“还不快把这个疯婆子带下去!”
“慢!”萧翎皱眉,道:“二哥,还是好好问问吧,父皇在堂上,是非对错,自有父皇评断。”
不知怎么,对上这女子的眼睛,他总有一种熟悉感,像是似曾相识,也因此想救她一下,给她一个机会。
太子恨恨地瞪他一眼,忍下胸口的闷气。
那女子跪在堂下,发髻已经乱了,脸上的妆容也花了一半。
萧翎叹一口气,拿出怀里的手帕子递给她。
那舞女已经平静下来,她茫然地伸出细细的手腕,仓皇地接过来,那手腕那么细,甚至还在颤抖,叫人无法相信,这样瘦弱的手就在刚刚,竟然夺走了一个人的性命。
她用手帕将自己的脸擦干净,然后又打理好自己的发髻。
倏忽之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清癯的脊背轻轻颤抖,握紧了手帕,然后叩首,跪伏在九五之尊之下。
“罪女名为槐南,本是郴州一条画舫的歌姬。”她的声音带着轻微颤抖的哭腔,大悲大喜之后略显艰涩。
她慢慢道:“罪女乃是孤女,小时候被画舫的妈妈捡到,除了身上一个玉佩,别无信物,于是就这样在画舫长大了。郴州不是富贵乡,歌姬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民女长得好看,得妈妈看重,日子说难也不算难,也还能过得下去。”
“妈妈在我年幼时就聘请了扬州的师父,来教我唱歌跳舞,就是为了笼络贵人们,好叫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她总是跟我说,若是讨得了贵人们的欢心,就不必再过这种苦日子了。”
“可是我也没觉得日子苦啊?”她轻轻地呢喃,话语间又天真的像是稚童。
“一眨眼,我已经双十年华,再等下来去就是老姑娘了,可是也没遇到一个贵人。直到——”
槐南顿了顿,看见了面前死相丑陋的袁家家主,“直到我见到了他。”
她嗤笑一声,道:“皇商,我们那种小地方,连长安来的人都没有,更遑论长安的富贵人了。”
“他来的第一天,就包下了我们一整条画舫,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想是遇到了大主顾。”
“贵人的怪癖多,要我们每日都得将船开到湖中央,还只要最偏僻的一个房间。”
“第一天,是青烟姐姐、赤霞姐姐陪的他。”
“第二天,是慕琴姐姐和欢裳姐姐。”她掰着手指头点。
“第三天是安泉姐姐、海棠姐姐和碧嬛姐姐……”
“住嘴!谁要听你这些腌臜事!”太子双目赤红,怒喝道。
“哈哈,腌臜事,你这时候嫌我们肮脏,可你们在青楼,在画舫,可没嫌弃过,一个个脑满肥肠,见到女子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们自恃清高!对流落烟花之地的女子伸出过手么!”她激动起来,大骂道。
“好了,你继续说吧。”雍熙帝神色淡淡,摆手制止了太子的回击。
“事情就奇怪在这里了,自打姐姐们进去侍奉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些姐姐。”
“一开始,只是两个姐姐,我也没注意到,可是每天两个,后面就是三四个,这哪儿是什么正常事?”
“我去问妈妈,妈妈流着眼泪跟我说,别管,她们是去过好日子了。”
“我不信,我晚上偷偷去了那个贵人的房间,我可瞧见了。”
她睁着那双娇丽的眼睛,眼泪从眼眶里漫出来,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沾上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三个姐姐都被扒光了,捆了手脚,他**着,拿鞭子抽打她们,海棠姐姐她只是哭,在流眼泪,却没有出声,就被狠狠一鞭子抽到了脸上,海棠姐姐是我们画舫最爱漂亮的了,总是要买很贵的胭脂,”
她像是在讲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分明眼泪汩汩涌出,可是她的声音却没有停止。
“可是,那个贵人就这么一鞭子,还斥责道:‘母狗不会叫吗?’”她平静地讲出污秽的词语。
“我看见那个贵人挺着的大肚腩,他每次挥舞鞭子,就哼哧喘着粗气,身上的肥肉也跟着抖动。”
“噗嗤——”她像是被什么逗笑了,露出了天真的笑意,“我觉得他才像狗呢,我见过的,夏天的时候,岸边就有狗,总是吐着舌头喘着气,和他一模一样。”
槐南边哭边笑,道:“我觉得恶心,就在船舷边上吐,我想,之前的姐姐是不是都被打了,去看大夫了,这么痛,叫什么好日子,我还想,我得买桂花糕去看她们,她们一定在唐大夫那里,整个郴州就属他医术最好、心也最善了,他从来不会瞧不起我们。”
她漫无边际地讲。
“可是还没多久,我就听见。”她诡异地笑起来。
“哗啦啦——”她举起手比划,“咚咚咚三声,我的三个姐姐就掉到水里去了。”
“我着急了,想跳下去救她们,我安泉姐姐虽然名字带泉,可是正宗旱鸭子,根本不会水呀,可是却被妈妈拦住了。”
“她捂着脸,眼泪就从手指的缝隙里漏出来,她说,她们是没指望了,让我快逃吧,马上就要到我了。”
“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啊”
她摇头。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啊。”她终于控制不住,她也和她口里的妈妈一样,捂着脸哭起来,眼泪从指缝里漏出来。
“这算什么好日子啊,这算什么好日子啊!”
“我跑出去,我去府衙告状,挨了十大仗,只得到一句,敢告皇商?十条命都不够造的!”
“我被妈妈扶起来,她哭着让我离开郴州,说这里是吃人的地方。”
“我伤好了些,就去了岭南道,我想,那我就去求观察使做主。我挨了二十仗,可是连观察使都没见到,那个衙役冲我吐一口口水,说你们的贱命还敢拿出来说,脏了衙门的清净地。这次没有妈妈来扶我,我晕死在哪里,好不容易醒过来以后,我站不起来,爬走了。”
“然后我就想,要不然我就去长安吧,天子脚下,总有公正可言。”
温稚水已经预料到了结局,长安城的京兆府府尹是太子的人,袁家家主是太子不可割舍的钱袋子,这时更有祥瑞一事,更加不可能为了几个妓子的性命绑了他。
她叹一口气,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凄凉。
她蓦得一回头,看见了岁和,她美丽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只听见槐南痴痴地笑。
“普天之下,有哪里不会吃人吗?”
“我挨了打,又不知道求谁,却突然在长安的一家银楼前面听见说,说家主在郴州发现了祥瑞,怕是要飞黄腾达,从此翻身成达官显贵了。”
“然后我又听见他们说这祥瑞是一个天生的玉貔貅。”
她忽然恶劣地笑起来,“这个玉貔貅,我可太熟了啊。”
“这不就是我自小在身上的信物么?”
“我以前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碧嬛姐姐卖了她最宝贝的首饰给我看病,我好了以后就送给姐姐了,姐姐可喜欢了,放在床头,做她的守护神。”
“哈哈哈哈哈哈!”
她癫狂地大笑,道:“你们这捧在手心的祥瑞,当初可是在妓子床上压被的玩意儿。”
她被泪水冲洗过的眼睛像是猎隼,紧紧盯住跟前的太子。
“怎么样,可是腌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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