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眸是碧青色,即使是有阳光从旁边照射在他的瞳孔上,也几乎没有透光,像黑曜石。
“阿满。”他唤她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姜满觉得他的声音里有一股无奈的感觉。
“嗯?”姜满站在那里,他坐在书案的对面。
二人四目相对。
慕容徵忽然低下头,把手中一叠纸摊放在书案上,窗外忽然起风,细碎的小雪花和着寒风,粘在宣纸上,晕开水墨花。
“尚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按照夫子素日严苛程度来看,能得一句‘尚可’已然非常不错。
她安慰自己,自以为情绪掩藏得非常隐秘。
“很不错。”
姜满:咩?
慕容徵轻咳一声,食指轻轻在她脚上来的宣纸上点了点,“这个,写得很不错。你虽然没有童子功,但有恒心,这很好。”
姜满有点不自在,还是头一回被夫子这样直白夸了,她心里乐了,连带着脸上的嘴角都轻轻上扬。
“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 。”
慕容徵看着她,念出了这样一对联子。
姜满纵然是文化底子差不多但她听到什么‘秦关终属楚,三千越甲可吞吴’,就知道他这是化用典故。
这是在夸她呢。
她疯狂想压抑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但是却好像怎么压都压不住。
慕容徵察觉到小徒弟似有若无的笑意,心中微动。
姜满受到了慕容徵的鼓励,下午听夫子讲课的时候,都是正襟危坐。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姜满在这边书案写,慕容徵坐在另一边书案写,幸好这张书案足够宽大,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水晶隔帘,白色透明与冰蓝色逐个串成。
室内也因为这道帘子变得敞亮许多。
师徒二人就这样对坐着,姜满开始默写夫子刚才讲的文章,她要写出文章原文和解释的经义。
姜满写着写着就忍不住抬头看看对面的夫子,去年大半年的相处下来,她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习惯。
只是隔着那道珠帘,风影晃动,珠玉碰撞,发出冰块碰撞的声音,像风铃,像水。
唯独珠帘背后的人影,难以看清。
姜满心想,“这道帘子真碍事啊,都看不见夫子那张极俊的脸了。”
叹息一声,她低下头,投入字词之中。
几乎在她埋头垂眸的瞬间,这边慕容徵抬眼,珠帘晃动,人影摇晃。
他觉得这份师徒缘分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芽。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这个救了他的屠户女,非常市侩。
他是言而有信的人,答应了会授予她诗书,就一定会做到。
后来,他发现她是个骨子里不服输的女子,甚至还藐视世俗。
可作为世俗中的一员,她又不得不遵循世俗的规则。
就像她不愿意向世俗低头,偏要像男子一样读书。
他觉得自己太过于看重这段师徒缘分了,所以命婢子在此处多添置了一道珠帘。
他看她,眼眸里那份莫名的炽热令人疑惑。
“这不对。”他心中默想,“她只是我的弟子,我怎能对她有龌龊之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莫说天地不容,世俗不容。
他作为将来的天下之主,又岂能容许这份禁忌的师徒之情在未知之处生根、发芽?
忽然,空寂无声地室内响起慕容徵的声音:“阿满,如果给你换一个讲课的人……”
对面迟疑发声:“夫子,您是要出远门吗?”
慕容徵不答,姜满心中涌起莫大的遗憾。
她心想,“若是换一个师傅,岂不知下次运气好不好,还能不能遇上这样脸生得这样俊美的夫子?”
难说!
空中的气氛一刹那变得寂静无声,令人觉得大口喘息都是一种错误。
姜满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犹疑,想着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
此刻,慕容徵有些后悔问了这样一个蠢问题,他自幼早慧,两岁以前的事情也记得很清楚。
太祖祖父偏爱他,众多孙儿、孙女当中,他唯独偏爱自己。
其一是因着他是中宫皇后所出的嫡子。
祖父原是一个喂马马奴出身,但他起事推翻前朝用的身份是威海侯嫡支子嗣,在这个重视姓氏与嫡庶的时代,众人就是冲着祖父搬出的这个高贵的名头,纷纷前来投奔。
日积月累,冰冻三尺,励兵秣马、沙场生死。阎王殿前都走了几个来回,祖父登基后,回想前半生。
更加坚定自己是接着既嫡且长的身份的便利,这才引得众多良臣猛将前来投奔。
“”独树难成林,一人难称孤。”
这是祖父生前,他最常说的话。
就连他的父亲当今的皇帝,能够在众多战功赫赫的兄弟之中得到准许南面称孤。也是占了既嫡且长的名头。
慕容徵垂下眼眸,面色不惊。
他是祖父寄予厚望的子孙,尊贵无极,还是将来的天下共主。
他向来珍惜羽毛,年少时读《史记》,讲到帝王将相,夫子对失德帝王讲得尤其细致。
曾经历史上的君主,生命中任何一点差池就会被史官史笔如铁讨伐。
他绝对不能变成这样。
可她近在咫尺,他们之间除了先前“他授她诗书礼乐,她对他不离不弃”的诺言,再没有别的阻碍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咱们之间算了吧,我在替你找一个更好的师父。”
嘴张合了几次,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放弃了,终于归于平静,想到自己这幅蠢样子,心中不由懊恼万分。
心中响起了两个声音。
一个说,“她是你的弟子啊,你们两个根本就不可能、也不允许产生男女之情!”
另一个声音幽幽,“阿徵,你当真舍得把这枚打磨的初见荣光的珠玉让出去吗?”
真的能吗?
真的舍得吗?
他喉间发出痛苦的呻吟,右手撑住自己的一侧额头。
他的目光,始终没能从她身上移开。
这是我的弟子。
我对她只有爱惜、报恩的情感,怎有男女之情?
许久,姜满在静心行文默写的那瞬间,被蓦然响起的声音惊动。
她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
鼻尖上的饱满的墨汁顺着尖儿“嘀嗒”一声染污了手中的宣纸。
他说:“不,我不出门,我只是担心讲的不好,坏你前程。”
姜满心中不由笑了一声,脸上也带出几分。
他怎会如此轻视自己?
一个学富五车、俊美无俦的富家公子怎么会轻视自己呢?
“夫子,您是觉得我太愚钝了吗?所以您不想教我了,想给我换一个师父。”她平静地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想。
“您厌倦了教导我,对吗?”她问,声音微微颤抖。
“没有的事,阿满,是你太敏感。”慕容徵叹息一声。
他们二人隔着光影摇晃的珠帘对视,谁也瞧不起谁的神情,唯一能看出来的,只有他们都知道对方在看着自己。
姜满故意轻笑,想驱散这种沉闷的气氛:“哪有?是夫子您说的话有歧义。”
慕容徵:“……”
他作为一国储君,鲜少有被人顶撞的时刻……
不,没有人敢这样直接顶撞他。
就连皇帝、他的父亲,和他说话的时候,都会委婉用词。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放肆。”
而后,几乎是瞬间,察觉到语气上的凌厉,他有又轻声说了一遍,“你放肆。”
姜满原先被他周身散发的凌厉气势吓得手臂、后背上的汗毛倒竖起来
而后,忽然听到他刻意压低声调,柔和婉转的声音,竟然品出者三个字里面,蕴含的无奈。
慕容徵想解释什么,手指动了几回,最后握紧成拳。
姜满探手从不远的果盘子里摸来一个黄橙橙的橘子,橘皮褪成花瓣的形状,饱满、鲜嫩的果肉被摊开,像一盏小橘灯。
她伸出一只手拂开珠帘,丁零当啷,把那瓣橘子放在了那边。
“师傅请用,徒儿知错了。”
她故作诙谐示弱,像折子戏里委屈求道,却被菩提老祖驱逐的小猢狲。
慕容徵看了看那瓣橘子,最后伸手去拿。
他心中微动,一只手将那枚‘橘花灯’凑近,放在了鼻子边,轻轻嗅了两下子。
他绽颜,勾起唇角。
“阿满没做错,是为师多思虑了。”
他将那枚剥开的橘子又递了过来,没有拂开珠帘。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指尖聚拢成花,攥着一只鲜黄、诱人的橘肉。
姜满心中仿佛被柳树吹下来的细枝摇动水面,她伸手去拿。
触到他冰凉的手,像冰块,冷得瑟缩。
拿过了橘子,像害怕被这只漂亮的玉骨手会咬人,连忙缩回来。
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忽然外面传出暴怒的叫骂声,尖利的暴怒声在耳膜上炸开,吵得脑仁都要从天灵盖蹦出来。
姜满频频看向门口,倒也不是很想出去凑热闹,主要是她觉得这样的气氛,还有些奇怪。
慕容徵见她频繁看向门口,以为她的心思都被这道叫骂声喊走了。
他心中轻嘲。
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他说,“去吧。”
姜满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想出去透透气。
明明他们就坐在窗边,寒风透过纱窗吹得人一个激灵。
但就是莫名觉得这里很沉闷。
“那我出去喝茶了,夫子。”
见她逃也似的出去了,慕容徵叹息,书房里喝不得茶了么?
为何偏偏要去外面喝?
这是在,躲他呢?
姜满这边倒也不是真的喝茶,她想着反正出都出来了,不如去看看热闹。
询着声音所在,她来来到了观棋阁的脚下。
观棋阁前是一片开阔的地盘,这里已经陆陆续续围绕了不少人。
姜满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了,忽然耳边听见一个尖锐到失声的声音,“啊,死人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