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车在明海路尽头的高档餐厅门口停下时，天色已经黑透。

向婻坐在外侧，眼见车门打开，配合地扶着座椅把手起身，抓着门框慢悠悠地下去。

夜风吹过，拂面的瞬间，凉意如水泼来。

连续热了几天的A市终于要像个正经的春天，回到它原本该有的温度了。

向宏昊西装革履地站在车门前，看了一眼身前的女儿，再次伸出手：“婻婻，腿还好吗？”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向婻的声音一如刚才吹过的风，看似柔和，实则发着凉。

向宏昊对这个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他深吸一口气走在前面：“我带你进去。”

向婻没再应声，跟着他走进餐厅的大门，继而不算熟练地用眼神和手势招来一位年纪看上去比自己要小的服务生，让他扶着自己，去追已经拉开距离的向宏昊。

在这之前，向宏昊很少带她出来，一是因为他那过重的保护欲和控制欲，二是因为向婻不喜欢这种因为利益而凑合在一块，虚与委蛇的场合。

她的乖乖女人设，在这种地方要注意的很多，那会让她很累。

前世里过来的那一次尤为累，她要伪装出小心翼翼，要尽可能羞涩且友善地面对所有上来搭讪的人，要对向宏昊的一言一行格外关注，并表现出对他的绝对尊重。

这其实是很没意思的一件事，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前世里她看不开的地方太多，以至于等到她忍无可忍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

向婻站在电梯前，侧身和服务生道谢，等服务生转过身准备离开时，她才佯后知后觉地开口：“对了，小哥！我的腿上有伤，来时匆忙忘记带手杖了，麻烦你能帮我找一根吗？”

服务生愣了一下，微笑点头：“可以的女士，我去帮您准备，待会给您送上去，请问您是……”

向婻适时回身看向身旁的向宏昊。

向宏昊对着服务生轻轻一点头，报了楼层和对应的宴会厅，先一步走进电梯，没再看向婻。

“谢谢啊。”向婻笑得真诚，说完快挪几步跟进去。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站在其中的父女之间的氛围出现了诡异的变化，但谁也没有主动出声打破。

向宏昊和向婻是提前出门的，赶上晚高峰多堵了一会儿，虽不至于迟到，但因为向婻问服务生要手杖又耽误了几分钟，导致她拿到拐杖，跟在向宏昊身后进去的时候已经是踩在时间点上了。

不过没关系，反正这场晚宴幕后的实际发起人是向宏昊自己，身为主家，他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区别不大。

但跟在他身后的向婻拄着拐杖走进众人的视线中，冲击性就很大了。

而最先傻眼的就是一身定制西装，特意打扮过的顾泽雨。

向婻原本也不想这么快找到他，可是无奈在一屋子的群演中，他的确是最亮眼的那个。

屏蔽掉碍眼的脏东西，向婻又快扫了一圈在场的宾客，倒也稀奇，她竟然没能找到傅梦歆的身影。

是没到？还是去卫生间了？

前世里，傅梦歆的表现简直像是这场宴会的主办人，那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神态，还让她没忍住多看了好几眼。

……这么巧，这会儿没在？

想着，她瞥了眼身边的向宏昊，发现他没有丝毫疑惑后又将视线转回了顾泽雨的身上。

可惜这一眼他没能再看到顾泽雨的正脸。

端着酒杯到处和人寒暄的顾泽雨，在发现向宏昊身后跟着的女人腿脚不利索的时候，第一时间背过身掏出西装裤里的手机，疯狂地敲敲点点，以惊人的速度给对方送去一条又一条的质问。

——怎么是个瘸子？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现在不做还来得及吗？

——我不可能娶一个残疾的！

……

但震惊归震惊，恼怒归恼怒，顾泽雨的脑子还没就地蒸发，因此发泄完他又识趣地开始做深呼吸，平定忽然落底的心绪。

向婻猜测到出顾泽雨背过身子、抬着手臂可能会做的事情，好心情地挑了挑眉，心中失笑：挺好，没白费力气。

可相较她的喜闻乐见，站在她身旁、同样看到这一幕的向宏昊就没她的好心情了。

他不悦地蹙起眉头，双眼间闪过一丝不悦。

“爸，你不是说要介绍人给我认识的吗？是我同行吗？”向婻捕捉到向宏昊的情绪变化，主动往他身边靠过去，微笑着侧头明知故问。

按照向婻对向宏昊交际准则的了解，她会这样问虽然不太稳妥，但也找不出有什么毛病。

反而是没能在车上将铺垫说完，也没想给她介绍什么有关她工作的生意伙伴的向宏昊，哑了一瞬，神情透出一股藏不住的不自然。

他抬起视线扫了一圈在场的宾客，略一沉吟，用眼神示意向婻看向左侧方的青年男子：“婻婻，爸今天想给你介绍的人，无关生意。”

向婻配合地望过去，低声问：“那是……做什么？”

她脸上的茫然和不解掌握得恰到好处，向宏昊看到他最熟悉的表情，心里踏实下来，直截了当道：“是爸爸给你物色的男生，你这个年纪该谈场恋爱了。”

“男生吗？”向婻诧异地看向他，又装模做样地转动视线，扫过半个会场，才像刚发现那在今晚唯一能被用男生称呼的顾泽雨似的，惊讶道，“啊，是那个穿着红色西装内搭粉色衬衫的人吗？”

向宏昊本想等会儿直接叫顾泽雨过来，当面介绍的，没想到向婻会直接挑破，只得面带笑意地反问道：“是，你觉得怎么样？爸爸看他干干净净的，也提前了解了一些，他的家庭背景也不错，是顾家顾老爷子的孙子，爸爸感觉应该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顾家啊？哦，表面上看上去是还不错。”向婻点头，尾音却刻意拉长，“可是吧，爸，他这样清秀纤瘦的——你确定他喜欢的是女人吗？”

同性婚姻是在十年前合法的，在如今的社会里，性取向早已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有头有脸的大家族间进行联姻的时候，也会投其所好，不会为了那点利益胡堆乱凑，但也有很多人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能结婚，却不能为家族传宗接代。

这点和近百年前提倡自由恋爱，婚姻自主时差不多，口号喊得震天响，事实上，每家还是有每家的规矩。

所以，哪怕法律允许，不赞成自家孩子和同性结婚的依然非常多。

顾家在A市小有名气，排不上是大家。

然而以向婻从斐一然那里了解到的“传闻”来说，越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家庭，事儿越多。

顾泽雨家里具体是什么情况，重生回来的向婻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顾泽雨不敢和家里承认自己喜欢男人。

前世里的她，也是知道了顾泽雨的这个情况之后，才决定和他形婚的。

两人甚至为此特地签了一份婚前协议。

可惜，顾泽雨这个混球并没有契约精神，甚至还和傅梦歆有所勾结，这点是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之后才知道的。

想到这里，向婻眼中戏谑的意味浓了几分。

一旁的向宏昊也被女儿这听似无心的一问，给震到了。说起来，他还真没有想过顾泽雨是男同性恋这个可能性。

……应该不能够吧？近些年不是很流行这样的男孩子吗？

看似柔弱也没什么，毕竟很多书卷气重的男孩子，身上所散发出的气质和这都差不多。

再者说了，梦歆介绍的，她那样聪明敏锐的女人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父女两人肩并肩站着，脑袋里各起了一场小风暴。

向宏昊动荡的心神重新稳定下来后，他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我谅他也没有胆子骗到我的头上，不过婻婻，你不是到现在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吗，已经这么会认人了？”

向婻垂下视线摇头：“没有，随便说说，单纯觉得他的气场不太对而已，可能是我的偏见或者刻板印象吧，反正……要是您觉得没问题的话，那可能是我感觉错了。”

“你呀。”向宏昊笑着摇头，面上露出无奈又宠溺的表情，心里却发生了堪称奇异的变化。

——明明先前他还认为那个人哪哪都好，怎么看都顺眼来着，现在只听了向婻一句无心的评论，居然有点动摇了。

意识到自己心境变化的向宏昊心里咯噔一声，上扬的嘴角慢慢低下来，再看向顾泽雨的眼神哪里还有刚才的满意？

向婻注意到向宏昊的眼神变化，用力抿着嘴角不让自己笑出来：“爸你先忙，我去坐一会儿。”

“哦、好，那婻婻……我等下过来找你，腿疼的话，不要乱走动，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向宏看向前方正在交谈的两位中年男人，视线忽地和其中一位看过来的男人对上。

向婻知道商人秉性的他要开始表演了，一眼看中距离自己最近的椅子，识趣地拄着拐杖挪过去坐下。

今晚除了向宏昊商业上的合作伙伴，还有不少伙伴的家属。

向婻坐下没多久，就有那热情且八卦的阿姨大着胆子围上来。

打扮得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拿着精致小巧的手拿包坐到向婻隔壁，满脸堆笑：“你就是向总家的千金吧？”

向婻前世没有过这一段，没能回忆起她是哪家的太太，为了不失礼只得尽量礼貌地微笑着颔首：“阿姨您好。”

贵妇人：“哎哟，真懂礼貌，长得也真漂亮，可惜我怎么就没生个儿子哟。”

向婻见过热情的，也见过直接的，热情又这么直接的还是第一次碰见。她笑了笑没接话。

身旁的女人却不愿意就这么冷场，呵呵笑了两声又问：“哎，你跟阿姨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呗？我听说你一直没有交男朋友？眼光还是很高的哈，也对，向总的千金眼光高是正常的，哦对了，向总应该是愿意让你自己恋爱的吧？”

向婻：“……”这好像已经不是热情能形容的了吧？

女人看向婻不说话，还想张口，远处突然走来一个年纪和她相仿、身材相对更丰满的妇人笑着叫她：“陈太太，刚刚的事儿咱姐妹俩还没说完呢，我这去个洗手间的功夫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哟，这位是谁？”

向婻侧身看过去，眼见那人也坐下了。

被称作陈太太的人笑着介绍：“没见过吧？这位就是向总家的千金，你瞧瞧这模样长得多漂亮，有气质还有礼貌，刚刚我还说呢，我这辈子没生个儿子真是可惜了了，没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