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秋辞很快意识到,她低估了水性。
湖水比她想象得更冷,仿佛寒刃刺骨,瞬间封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沉入水中的刹那,冰冷的湖水猛然涌入口鼻,灌入肺腑,像无数条毒蛇在她体内肆意游走,扼住她的呼吸,将她生生往湖底拖去。
湖面波光破碎,她的视线变得模糊,水流翻滚之间,脑海中骤然闪过前世的残影——
瑞王府门前,寒夜漫长,她跪了三日三夜,血洇透膝下的白雪,王府的大门始终未曾为她开启。
她发着高烧,身体几乎冻僵,可那扇门始终紧闭,她等待着、恳求着……可他没有出现。
她不甘心。
湖水的寒意愈发逼近,窒息感撕扯着她的肺腑,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飘散——
几乎是凭借求生的本能,她死死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向上挣扎!
水流压迫着她的四肢,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牢牢按在湖底,可她拼尽全力,向着湖面伸出手——
她不能死。
她还未完成她的复仇,她还未让赵怀霁付出代价,她怎么能……在这里丧命!
她的手指终于触碰到湖面的光影,可身体却猛然一沉——
就在此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穿透湖水,牢牢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湖水翻腾,水面溅起的水珠被风吹散,洒落在赵长宴的睫羽之上,映着微光,晕染出潋滟波光。
他半湿的黑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他如玉的侧颊滑落,没入雪色衣襟。微微一抬眉,他的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她的狼狈。
“沈小姐曾问我——”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些微水汽,仿佛被湖水浸过,语气却依旧散漫,似叹似笑,“世子愿见何物,信何人?”
他轻轻顿了顿,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托向湖面更稳固的位置,语气悠悠:“我倒觉得,世间万象,尽可入眼,唯独佳人心事,最难看透。”
沈秋辞剧烈咳嗽,肺腑被湖水灌得生疼,寒意透骨,可听到这句话时,她猛地抬眸,透过湿漉漉的睫毛,看见那人近在咫尺的眉眼。
她曾听过无数传言,说靖安侯赵长宴是个风流散漫的纨绔子弟,整日不是流连于勾栏青楼,便是在酒宴上看舞姬轻舞献笑。他的名字,总是与风花雪月牵连,甚至在贵女圈中流传着一句话——
“嫁人莫嫁靖安侯,戏弄人心最无情。”
她也一向知道他生得是极为出色。
可此刻,沈秋辞被他捞出湖水,近距离看清他的眉眼,才惊觉这风流的浪荡子,竟然生得如此……惊艳。
他眼尾微挑,细长流畅,带着点天生的风情。而此刻,他湿润的墨发贴在颈侧,水珠自他的下颌滑落,顺着喉结滚入衣襟里。
美得肆意,浪荡得勾人,偏偏一身风流姿态又透着凌厉,像一把极锋利的刀,却用最温和的方式搁在她的脖颈上,让人辨不清他的善意与恶意。
沈秋辞死死咬住舌尖,让自己从湖水的寒意和赵长宴的眼神中抽离,冷静下来,抬眼望向画舫。
画舫之上,丝竹声早已戛然而止,侍从奔走,唯独那一人,仍是风姿从容,衣袂清雅,不染一丝狼狈。
赵怀霁负手而立,玄色绣纹长袍在湖风中微微拂动,袖口勾金,玉冠稳妥,不曾有半分凌乱。
他眼神沉静如潭,眸色深远,却无波无澜,端的是一派温润端方的世家贵胄模样,既无多余的慌乱,也未显露出焦急之色。
甚至在这一片喧嚣之中,他依旧风度翩然,姿态无可挑剔,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一位“未婚夫”该有的担忧,却又不至于过分动容。
一切,都恰到好处。
可正因如此,才显得刻意,甚至冷淡。
他是温和的,却是冷静得过了头。
那双眼看着湖面,看着她——不疾不徐,稳重内敛。
沈秋辞心底冷笑。
赵怀霁,这位端方有礼的瑞王殿下,前世在东湖宴上“舍命相护”,在她面前塑造了一位温润坚毅的夫君形象,让她对他心生依赖。
可这一世,当湖水冰冷刺骨,她真正落入险境时,他却站在画舫之上,稳稳当当地看着,竟连衣袍都不曾沾湿一片。
若不是赵长宴先一步入水,她是否会真的溺死在这湖底?
沈秋辞袖口下的指尖因寒意微微泛白。
而赵怀霁,这才缓缓抬眸,眸光落在她身上,温润一笑,语气如常,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怀:“秋辞,受惊了。”
——这句话,来的何其晚也。
赵长宴感受到她的目光,似乎察觉到她在想什么,低低一笑,嗓音像是含着点浸润水雾后的懒意,近得像是贴着她耳侧:“怎么,沈小姐是不是该对本世子道声谢?”
沈秋辞手腕仍被他扣着,触感是热的,却带着微微的薄茧,骨节分明,像是擅长握剑的人,掌心有着天生的侵略性。
她眸光沉静,脸色苍白,微微垂下眼帘,轻声道:“世子出手相救,秋辞自然心怀感激。”
赵长宴嗤笑一声,眉目微弯,薄唇勾起懒散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
“这话倒是好听。”他似笑非笑,“不过,沈小姐这样的人,心怀感激时,怕是也不会太长久吧?”
沈秋辞听出他话里的意味,眼睫微颤,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
她与赵长宴的交手并不算少。
上次交锋,他笑吟吟地探她心思。
这次……她却已然落入他的手里。
他看着她挣扎,忽然低下头,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且是一出好戏。”
他尾音微勾,像是从胸腔里溢出来似的,又如若有似无的指尖拨弄,轻轻擦过耳廓。
沈秋辞心头微震,猛然抬眸,撞上他含笑的眼。
可赵长宴却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似是全然不在意她的警惕。他甚至有些兴味盎然地侧了侧头,像是在欣赏着什么珍奇之物,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沈小姐不妨继续演,本世子……愿做个好戏的看客。”
沈秋辞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比她想象中更危险。
他不仅来去自如,不害怕乱局,甚至乐于当救美的英雄。
不过此番看来——
沈秋辞失语,他倒更像是救美人的美人。
----
护卫很快将两人带回画舫,水珠滴落在漆木地板上,湖光映得她的脸愈发苍白,她身上的湿衣紧贴身体,湖风一拂,冻得她微微颤栗。
“秋辞,你受惊了。”
赵怀霁缓步上前,语气温和,亲手将一件披风披在她肩上,动作恰到好处。
她垂下眼睫,掌心初传来阵阵寒意,湖水冰冷刺骨,冻得她指尖微微发白。
沈秋辞垂眸低喘:“清和……失态了。”
她的语气极轻,像是不愿惊扰谁,又像是仍未从方才的惊险中回神。她肩头微微缩了一下,连唇色都淡了一分。
赵怀霁目光微敛,衣袖微拂,缓步上前,将一件玄色狐裘轻轻覆在她的肩头,温声道:“清和,莫要着凉。”
他的嗓音温润低缓,带着几分克制的关怀,如同温水包裹着,柔和得让人无法拒绝。
沈秋辞缓缓抬眸,眼睫微微颤抖,仿佛迟疑了一瞬,又似是怯怯地看了赵怀霁一眼。她没有抗拒狐裘的温暖,甚至顺势轻轻缩了一下肩,像是不经意地倚靠了他一点,又很快收敛回去。
她眼睫轻颤:“清和……怕是惊到了王爷……但那时情况紧急,清和慌乱,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怕”字被她咬得极轻,透着点不安,又仿佛带着几分疏离和怯懦。
她这番姿态,配上方才的狼狈,活脱脱是个因落水受惊的柔弱贵女,让人生出几分怜惜。
赵怀霁微微低眸,目光落在沈秋辞微微缩起的肩头,狐裘裹着她瘦削的身子,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滑落,落在衣襟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她本就生得纤弱,如今狐裘之下,全身湿透,竟显得越发楚楚可怜。
他指尖微动,低声道:“是我思虑不周。”
赵怀霁的语气含着一丝歉意,温和得让人听不出任何不适,像是真的在自责,甚至带着几分懊悔。他仿佛对她的惊吓心生怜惜,声音低缓道:
“清和,你风寒未愈,方才又受了惊,如今身子还冷得很吧?”
说着,他似是不经意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指尖。
沈秋辞眼眸一动,几不可察地侧身避开,指尖藏在袖中,似是无意,又似是疏远得不动声色。
赵怀霁动作微顿,但很快,他手指微微一曲,改为轻轻拂了拂她的袖口,像是并未察觉她的刻意回避,仍旧温润如常。
可还不等他继续说话,身侧便传来了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
“瑞王殿下这‘英雄救美’的戏码,”赵长宴懒洋洋地甩了甩袖子,抖落水珠,眼尾微挑,嘴角噙着几分兴味,“好像被本世子打乱了?”
赵怀霁微微抬眸,看向赵长宴,眸色微敛,面上仍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语气温润而有分寸:“本王代清和谢过靖安侯。”
他温雅如玉,连话语都透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仿佛沈秋辞仍是他掌心之物,这场救人与否,也只是意外之举,不会影响任何既定的安排。
可赵长宴却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轻嗤一声,语调懒散地挑眉:“瑞王殿下代人道谢?”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秋辞,目光从她仍未干透的鬓发一路扫至她略显苍白的唇,似笑非笑地抬眸:“不知沈小姐本人,是否愿意让瑞王殿下代为谢过?”
此话一出,画舫微妙的气氛顿时更浓了一分。
沈秋辞微微抬眸,便撞入赵长宴那双波光潋滟的凤眼中。
他眼尾微微上挑,漫不经心地睨着她,像是在等着她如何接话,可那眼底的笑意却带着几分别样的性质,像是在看她到底会如何拆招,又像是……在期待她的反应。
沈秋辞微微一滞,旋即垂眸,掌心在袖中缓缓收紧,片刻后才轻声道:“清和失态,方才未及道谢,劳王爷忧心,实在惶恐。”
她声音极轻,带着初醒后的微颤,仿佛还未从湖水的寒意中回过神来,柔软无害,像是个真正受了惊吓的世家贵女,不着痕迹地将这番风波化解回归平静。
赵长宴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之事,眼尾微弯,懒洋洋地开口:“沈小姐这番话,可是连谢都谢得这般疏远?”
他微微偏头,语气似叹非叹:“方才我下水救人,沈小姐可不是这副样子。”
沈秋辞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眼睫轻颤。
这人怎能故意在赵怀霁面前,将这话说的如此暧昧不清。
赵怀霁突然开口打断道:“靖安侯说笑了,清和方才惊魂未定,想必心神尚未回稳。”
他语气平和,像是在替沈秋辞缓和局势,然而这一句“清和”二字,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亲昵。
沈秋辞垂眸。
方才她已破局,不该在此刻再生变数。
沈秋辞:“殿下所言极是。”
赵长宴在旁看着,忽而轻笑了一声。
两人目光交错,空气中无形的波澜缓缓升起,虽不至剑拔弩张,却透出一丝微妙的角力。
一人笑意疏懒,漫不经心,一人温润持重,不露锋芒。
沈秋辞立于两人之间,拢紧狐裘,感受到周围气息的凝滞,指尖微微收紧。
赵怀霁终于开口,声音低缓而柔和:“我已命人备好马车,清和,回府吧。”
沈秋辞低声应道:“有劳殿下。”
赵长宴立在一侧,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幕,忽而低笑了一声,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沈秋辞,嗓音慵懒:“那便送沈小姐回府——好生歇息。”
美人救美人,美美与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美人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