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到茗烟阁足足一刻钟的脚程,苏阮却觉得眨眼便到了。虽正值初春,已近午时,但微风拂面,还有些轻微的寒意。
死前的种种再一次浮现在苏阮的脑海之中,她清楚记得他周身的凛冽,在她将死之时,他曾带着他的兵士来寻她。他对她,该是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愫。
但现在呢?现在也是吗?
苏阮犹豫了,开始怀疑起初的判断。
但想起蒙冤的爹爹、绝望的阿娘、无一人生还的苏家军……苏阮径直踱步,向小亭深处去。
上一世,她糊涂走一程,步步有进退,这一世,今天这一步,她没有选择的权力。
小亭又唤点歆亭,立于湖面之上,走过蜿蜒小桥,只见姜淮一席玄衣,笔直地立于小亭之中。湖水清清,微风乍起,卷起阵阵涟漪,一如前世。
苏阮步子极浅,姜淮还是听到了声音,他转身过来,对上苏阮那双清艳的眉眼。
前世与今生重合,想见的人就在眼前。
苏阮对姜淮福了福,道:“三殿下安。”
“何事?”姜淮轻飘飘丢来一句话,言语中尽是冷意。
上一世,也是在这小亭,她怀着少女心事羞涩而来,鼓着勇气唤他“姜淮哥哥”,一如儿时的称呼。
姜淮也如刚刚一样,面无表情回了一句“何事?”
姜淮随意丢来的一句话,好似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苏阮心中千万委屈,如今只一瞬便溃不成军。前世的剑穗苏阮今日不打算送,送了又怎样呢?面前的这个人,面冷心冷,自己做什么,他像是都不在乎。
苏阮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也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罗裙下露出来的粉鞋,暗骂自己不争气。
小姑娘与姜淮两尺距离,姜淮一低头便可看到这小小的人儿。苏阮发丝如黑色绸缎般轻轻垂下,头上一只别致的金簪梳起小髻,姜淮似不受控制,鬼父神差般伸出手,再往前一点点,便可碰上苏阮的头发。
回过神,他忙将手缩了回来,克制疏离。
苏阮抬眸,与姜淮四目相对。
姜淮心中一顿,小姑娘哭了。
一张芙蓉小脸就这样看着自己,已经猩红的双眼泪珠在眼眶中打颤,强撑的样子如利箭猛击姜淮心头。
姜淮有些后悔,他不该来赴约。他生性冷漠,性子狠戾,别人的嘲弄、父皇的厌恶冷漠、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利刃……对于他,都不值一提。唯独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自己的情绪总会被她拉扯,他会在乎,会关心,甚至像现在这样,会后悔,后悔对上那双扰人清梦的双眸。
苏阮低下头,紧了紧衣袖下的手,鼓足了勇气,轻轻拉起姜淮衣袖的一角,道:“姜淮哥哥,你愿不愿娶我?”
小姑娘的声音娇软中带着胆怯,一双美眸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娇声入耳,姜淮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看着苏阮无比认真的神情,才怔怔地定了定。
一年前的皇宫接风宴,胜仗归来的姜淮与威仪将军魏无忌一同出席,席上那个被自己称为父皇的人与众人举杯畅饮,言笑晏晏。
宴席之上,姜炎武笑着举杯对着席上的每个人,独独举杯对上他时,威严尊贵的脸上满是轻蔑与不屑。姜淮记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天上高高在上的雄鹰去俯瞰大地的蝼蚁,而就是这样的眼神,也是须臾之间,不做停留。
对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来说,姜淮的存在就是他的耻辱。
当然,姜淮并不在意。他不在意旁人的不屑轻蔑、敌人的剑弩、他人的嘲笑与践踏,每当他身处类似的况境,姜淮总能抽身出来,像一个第三者冷冷地去看这一切,他总能做出最冷静的判断,如锋利冰冷的兵器释放出骇人的杀气。
这样的自己,是她想嫁的吗?
姜淮敛手,背过身去,满身寒意,拒人千里。
苏阮的手停在半空,纤纤细指还留有墨色袖口的纹理触感。姜淮还是与前世一样,冷峻疏离,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他和她距离那么近,刚刚她还触过他的衣袖,可须臾之间,苏阮似置身冰窖,心里像是被泼了一盆扎扎实实的冷水,冰冷至极。
苏阮暗忖,今日既向姜淮表明了心意,也不好打草惊蛇,坠玉剑穗今日既没有送出去,那么圣上也不再会因为赠物的传言而赐婚了。罢了,对于姜淮,还是徐徐图之。
苏阮的步子往后撤了撤,双手往衣袖中收了收,作端庄守礼之态,弯了弯嘴角勉强挤了个笑来,道:“软软今日身体不适,口无遮拦,三殿下莫要见怪。”
姜淮眸色深了深,心揪在了一块,“口无遮拦”,刚刚说的都是玩笑话?
他轻轻冷笑一声,转身去看眼前的苏阮。小姑娘只到他的胸前,墨发披肩,峨眉星眸,修长的脖颈毫无遮掩地映入眼中,姜淮喉咙一紧,不再看下去。
这样的苏阮,纵使不是镇北侯独女,也会有人觊觎。今日宴席之上,苏阮出水芙蓉一般,前有贵公子魏靖搭讪,后有姜恒嘘寒问暖,而自己,又能给小姑娘什么?
姜淮心中暗嘲,恢复了最初清冷高傲的姿态,似谪仙一般,生生与苏阮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还有什么事?”姜淮的语气生硬而冷漠。
苏阮微微颔首,避开姜淮的目光,道:“数日前,软软看到殿下的剑穗残缺了一角,便做了个新的,但想来殿下身边必有贴心之人负责这些细微之事,软软便把它……丢了!”
“丢了?”姜淮垂眸看她。
“对,丢了!"小姑娘扬起小脸,撅起小嘴,肚子里憋了口闷气,满眼委屈但又哀怨地对上姜淮的眸子,似乎一句“丢了”就是对姜淮最大的报复。
姜淮心中轻笑,与她相识已久,除了孩童时,少见小姑娘如此不讲理的样子。
“阮阮刚刚失言了,殿下莫要生气,恼了软软。”苏阮见姜淮不言语,忙道。
小姑娘的调子软软的,语气中带一丝讨好。
“刚刚说的还作数吗?”姜淮轻飘飘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望向苏阮的眉眼仍旧冷峻,且异常严肃。不论在战场还是朝堂,姜淮都是人人畏惧的修罗,他残暴冷虐,冷血动物一般。但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苏阮以为自己听岔了,随后眼眸亮了起来,怔怔地望向眼前的这个人。
“再等一等,不会超过半年。”没等苏阮反应过来,姜淮率先给了答案。
不给时间,就是不能反悔。
他是答应了吗?半年内娶自己?苏阮的疑问随后消失了。出于对上一世姜淮的认识,他对自己从不说谎,而且言出必行。
一张捻笑的芙蓉面漾起花来,明媚的样子即使坚冰都能融化,姜淮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颗心竟跟着动了起来,随后又如深潭中的幽泉,隐入不见。
目标对象这么容易就攻略成功了?怎么和上一世不一样?
上一世可不是这样的情形!
苏阮回想起上一世,她下定决心赠剑穗表明心意,姜淮却迟迟不接,这时姜恒突然出现。
当时姜恒说这剑穗别致,有意问是不是特地送给姜淮。
当时自己见姜淮迟迟不言语,以为他不愿接受,便赌气似的,将坠玉剑穗给了姜恒,扬长而去。
这样想一想,上一世自己似乎从未真正地向姜淮开口确认心意,即使是赠剑穗也是意义不明,这才被姜恒钻了空子。
而这一世的结局,会因为自己的这一点改变而改变吗?
苏阮心中存着一丝侥幸,偷偷抬眸时,正好对上姜淮冷傲阴鸷的侧脸。她只得收起心中所想,比起前世死前姜淮对她的缱绻温柔,此刻他或许还未对她动情。
初春的阳光喜人,照得亭内两人影子一明一暗,长袖玦玦,湖面闪着粼粼的波光,甚是好看。
如前世,姜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小亭对面,锦云故作镇定实则慌张地紧随其后。
“软软,你和三哥怎么在这?”远远的,姜锦云便对着苏阮挤眉,“三哥哥,软软是和你要陇北的玉石吧,听闻三哥自陇北运来不少玉石,也给妹妹留几块。”
“要是知道锦云和阮阮妹妹都喜陇北玉石,我便和父皇领了这差事。”姜恒横插一句话,言语直接,意义明显。
“不劳二哥费心,我已经允了。”姜淮的声音清冷孤冽,如从天外飘来的一般。
姜锦云不可思议地朝姜淮那边看了看,冰块脸三哥竟然开口了,在她的印象里,他这个三哥,从小到大可没讲过几句话。姜锦云朝苏阮挤眉,她可太想听听苏阮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了。
“软软,你身子不舒服就别吹风了,二哥、三哥,我带软软回我殿内休息。”说着姜锦云便拖着苏阮朝自己的住处走。
早春的小亭还有几分冷冽,湖面吹起水波一片,两处娇俏的身影远远淡出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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