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薄暮之际,镇北侯的马车如约出现在皇宫的昭阳门。昭阳门是入宫的正门,只有重要的节日或仪式,正门才被允许打开。
官眷入宫,婢女仆人是不能随行的,王卿旻向宫人递了诰命的牌子,又由宫中嬷嬷查验是否携带利器,才有宫人领着从正门旁的偏门进入。
红墙绿瓦的宫廷格外肃穆,绕过东侧的角楼,穿过连接外廷及内廷的拱门,苏阮及母亲在宫人的带领下进入仪瀛园。仪瀛园是皇家私园,再往西侧走便是皇家专设宴会的清圆殿。
高高的宫墙肃静地让人难以喘息,宫人一路也不说一句话,即将入夜,只余天上几只鸟儿发出极远的吱喳之声。每走一步,苏阮的心中都像针扎一样清醒地刺痛,她强忍着不适在母亲身后踱踱前行。
天色已暗,此刻的仪瀛园灯火通明,一盏盏黄明灯悬挂于檐脊之上,衬得夜晚也颇有些暖意。一众的公主妃嫔等皇室女眷齐聚于此,都在等着前殿开宴。虽是家宴,但男眷和女眷在开宴前各在两处,只等宴会之时才能共聚清圆殿。
苏阮及王卿旻的到来惹得众人侧目,王卿旻此刻有些乱了阵脚,虽敕封诰命的时候面见过圣上,但此刻如此众人,竟不知该从何行礼了。
锦云公主此刻在不远处的小亭处,虽平时骄纵,但正式的场合还是要拿出端庄守礼的样子。她朝旁边的宫人递了眼色,那宫人来到王卿旻身侧,引着她和苏阮向万贵妃及到场的贵人行了礼。
苏阮虽强忍不适,但这样的情景前世早已经历不知多少,所以并不怯场,反而规矩端庄,颇是大方恭谨。
万贵妃由宫人搀扶着,一身紫色暗纹宽袍,发间两鬓头戴七宝珊瑚簪,一头青丝梳成华髻,丰腴雍容。她挑眉看了一眼眼前的二人,心道皇后真是好眼光。
眼前这叫苏阮的丫头规矩端庄,穿着虽不显眼,但仪态、气度在一众的贵女中算得上一等一的。这丫头肌肤胜雪,那小腰不盈一握,话说哪个男子能不动心。这样的女子既能赢得夫君欢心,又能在重要场合撑得住面子,还真是皇室儿媳的首选。
正当万贵妃莲花移步慢慢朝苏阮走去时,前头内侍尖着嗓子喊:“入宴——”
领头的太监迈着碎步,颠颠地走到万贵妃旁边,道:“贵妃娘娘万福,奴婢引您入殿。”
万贵妃甩帕,一双玉手隔着帕子柔柔地搭在这内侍的手背上,转身扭头走了,其余的一众人小步跟在贵妃身后,缓缓向清圆殿走。
清圆殿不仅宽阔,而且还很华丽,真可谓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殿的四角高高翘起,优美得像四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宫宴座次男眷居左,女眷居右,位次按照皇族宗室的身份依次入席。苏阮跟在母亲身后,被宫人引着来到女眷席。姜震霆虽是侯爵,但在这一众的皇室宗亲面前身份算不上尊贵,家眷本应在列席的后面,但宫里似是有意为之,引着苏阮及王氏来到一处视线极好的位置。
王氏忙要推脱,那宫人低声道:“夫人请坐,这是圣上的意思。”王氏于是领着苏阮落座。
此刻殿内男女亲眷一一落座,人虽多但是殿内却极其安静。
苏阮落座后,心定了定,脑袋不似刚刚来时路上那样昏涨,抬眸之间,竟看见了对面那熟悉的脸。
男子一身墨色,麦色面庞,浑身清冷,与席前身着华丽服饰、养尊处优的皇子们格格不入。皇子按照道理来说应坐在亲王之前,此刻的姜淮居于皇子及亲王之后,像是有人在宴会上特地为他辟出一块清净之地。
苏阮虽然早就对文成帝不待见三皇子姜淮有所耳闻,但今日真真切切在席间看到,心中有了极大的触动。
对面的男子似是捕捉到了那束目光,正要抬眸,苏阮倏地收回了视线。
席间没有人注意到苏阮的目光,即使有人看到也只会认为这是处于一种好奇,好奇于为何堂堂三皇子要居于末位。而这些参宴的皇族亲室,早就对三皇子的席位安排见怪不怪了。
众人已纷纷落座,殿内人人恭谨安静,此刻传来殿前内侍的长长的呼喊:“皇上、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齐呼:“恭迎皇上、皇后娘娘圣安”
“平身。”文成帝音量不高,但声音中带着浑然天成的威严。
“今日是家宴,诸位不必拘礼,坐下吧!”皇后跟在皇上身侧,语调倒是温婉,脸上也带着暖暖的笑意。
两位正主已然落座,众人才拘束地一一坐下。宫中宴会向来繁琐,虽说是春日家宴,但待一整套流程走齐,桌面上分食的菜肴早已经少了热乎气。男女眷的席位隔着硕大的红漆方台,距离虽远,但也能将对面看得清楚。一众的嫔妃贵女假意吃几口,便仍然端着典雅高贵的样子。
殿内丝竹切切,歌舞升平,前头宗王和皇上相谈甚欢,皇后则在一旁笑眼看着方台上的舞姬动人的舞姿,众人也慢慢放松下了心情,欣赏起了台上的表演。
苏阮不知怎的,刚刚已经朝对面暼了一眼,眼睛看在台上,但是眼眸却不自觉地想望向对面的位置。
正当苏阮的视线要寻到姜淮之际,席上万贵妃柔声一呼:“皇上!——”这声音娇酥,竟让人怀疑这不是在宫宴之上。
皇上闻言,问道:“爱妃何事?”
“臣妾听闻此次宫宴,皇上和皇后感念镇北侯府保疆卫国的忠心,特邀侯爷的家眷来此,听闻苏家小姐端庄贤淑,才艺妙绝,臣妾今日也想开开眼呢!”万贵妃金口一开,宴上的人们纷纷朝着苏阮的方向看去。
苏阮心中无语,“端庄贤淑”倒是说得过去,这“才艺妙绝”怕是万贵妃自己编排的吧!谁都知这镇北侯武将出身,奈何谁都不会往“才艺绝妙”处凑!苏阮想起前世,文成帝驾崩之后,皇后成为太后,掌权后第一件事便是拉万贵妃给先帝殉葬,皇后痛恨万贵妃之深,可见一斑。
而今,镇北侯府是接了皇后的旨意进宫赴宴,这万贵妃定是看不下去,想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丑罢了。
“苏爱卿的爱女何在呀?”不容分说,文成帝竟真由着万贵妃的性子找起了苏阮。
“臣女在!”苏阮出席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眼前这个女子缓缓颔首走过堂前。她的动作极轻,面容恭谨庄重,每一步都显露着极高的修养与温婉气度。
“你就是苏阮?”文成帝问道。虽是简单一问,席间那位正坐苏阮对面的清冷人物刚要举起酒杯的手却在空中一顿。
“臣女苏阮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行礼、叩拜、躬身,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分毫初见龙颜的胆怯。
“没想到苏爱卿英雄孔武,女儿竟是这般端庄温婉。看来真如珍儿所说镇北侯独女兰质蕙心,才艺妙绝!真不愧是苏候的女儿!今日春日宫宴,你可愿献艺助兴呀?”
文成帝话音刚落,皇后面上僵了僵,转而露出和刚刚同样温婉的微笑。
“既如此,苏阮姑娘便不要推辞了。”皇后紧跟着文成帝应和道。
苏阮此刻心中大无语,自己和母亲是皇后邀来的客人,万贵妃却首先发难,本应该是万贵妃和张皇后的宫斗戏码,为何要偏偏拉上自己这个工具人,今日着实倒霉!
无法,苏阮只得硬着头皮,开始搜肠刮肚寻一样拿得出手的才艺。
“臣女蠢笨,学疏才浅。承蒙陛下抬爱,臣女愿献上一曲《梦漓江水》,为众人助兴。”苏阮话音刚落,坐在席上的王卿旻有些诧异地为自己的女儿捏了一把汗。苏阮的古琴技艺师承自己,她那般偶也嘲哳技艺,怕是要惊扰圣驾了。
宫殿之上,一众人的表情颇有些玩味。众人皆知,镇北侯独女与锦云公主是闺中密友,那锦云公主仗着圣上的喜爱是何等的不学无术,既是公主密友,即便人前端庄守礼,这皮囊之下装的是什么还未可知呢!
这一众人中还有二殿下姜恒。
姜恒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很感兴趣,堂前的女子比起一众女眷打扮并不起眼,但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得体与端庄。今日苏阮来是姜恒自己在张皇后那里求的,但此刻姜恒只冷眼当一看客。
苏阮走到古琴前,整理前襟衣裙缓缓坐下,纤细的手指轻抚古琴试了试音色。便朝文成帝颔首:“陛下,臣女献丑了。”
琴声扬起,整个清圆殿一片寂静,好像一丁点的响声都会扰到那片宁静。
刚刚还在紧张的王卿旻此刻满脸的诧异,这首曲子的确教授过自己的女儿,但此时眼前之人弹奏的声音技艺远远超过自己。甚至在这琴音中,王卿旻还听到了夹杂其间的哀伤与疼痛。
此刻月色入殿,伴着殿内通明的灯光,眼前的苏阮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亮,像是夕阳的余晖,像是马上就要哭泣的落日,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慢慢地敲打着姜淮的心。
苏阮手下的每一段旋律,听似优美婉转,但好似都在诉说着,她内心无处躲藏的哀伤。
一曲终了,殿上一时无人打破宁静,此刻圣上连连拍手称赞:“妙哉!没想到小小年纪竟奏出如此有意境的曲子,实属难得!赏!”
文成帝一挥手,侧身站在一旁伺候的御侍张全忙俯身应和,下去备赏去了。
苏阮出列行礼,俯身道“谢陛下天恩!”
万贵妃挑着眉望向苏阮,本想试试眼前女子的底子,想着看一出好戏,没想到却自讨没趣,让眼前这丫头出尽了风头,只得笑眼对着文成帝,拉着长长的声音道:“陛下说的极是,的确该赏!镇北侯真是好福气,不仅自己立下赫赫战功,连自己的女儿都这样秀外慧中,琴艺高超。真是难得!也难怪皇后娘娘邀来参宴,还真是个可心的人儿呢!”
别人听不出来,但此刻皇后听得出万珍儿语气中的酸味都快要溢出来了,虽然自己对眼前这个出尽风头的苏阮没什么好感,但心中却格外舒适。
“皇上,镇北侯府您可是年年赏赐,他们府上哪还缺什么稀罕物件!不如许诺一事,侯爷知道必定欢喜。”皇后进言道。
“哦?许诺何事呀?”文成帝来了兴致。
“苏家丫头刚刚及笄,也到了婚配的年纪,陛下不如赐一份姻缘,以彰显对镇北侯的体恤之意。”皇后此话一出,苏阮整个身体冷汗直出。
就在这短短几秒的时间,她预见了自己这一世和前世一般无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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