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赵家前些日子一而再地请李家夫妇登门保媒,冯老爷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以为人家实在是中意自己家,这才如此殷切。可今个儿这李主簿登门,却莫名叫他生出些不安来。
冯家再好,也不过略有资产的富足商户,赵家便再是看中,也犯不着短时间内,这样疯了一般的找人从中说合。如此的一而再,再而三,倒叫冯老爷品咂出一点步步紧逼的味道。
只李主簿却不是他们冯家能开罪的人物,冯老爷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将之前的理由又重新说了一遍。
李主簿不以为意,笑道:“我来前赵家有言,只说是万分中意冯小姐,一心一意,只想促成好事。他们家大郎也不着急,只盼着能把婚事先定下来。至于何日完婚,自然是要随着冯家的意思。想赵家诚意如此之深,我说冯老爷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这门亲事,我瞧着倒是极般配的,冯老爷瞧着我的面子,还是应了吧。”
这般说辞,倒是实打实的霸王硬上弓了。
冯老爷嗫喏半晌,见李主簿已经冷了脸色,只好起身道:“好叫大人知道,小人年过半百,就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看的如宝似珠,对她的婚事,自然也是当作了不得的大事看待。虽说赵家堪为良配,可卦象之言,也不能视而不见。”
听这言辞仍是拒绝之意,李主簿重重撂下茶碗,目光阴沉沉就瞧向了面前正卑躬屈膝之人。
冯老爷被那声响惊了一跳,掀起眉毛偷瞄了一眼,见上头这位大人物已经完全没了笑意,心知这当口,除了认下,他也再没旁的出路。
只是爱女心切,冯老爷沉默半晌,还是没有松口应下,但未免彻底得罪了李主簿,也不曾将话头儿说死。
“小人心知李大人一番深情厚谊,也是万分的感激,只小女是贱内的眼珠子,这事儿小人不好独断,想和贱内先透个气儿,还望大人能通融一二?”
李主簿见那冯老爷虽不曾一口应下,话却是软和了许多,虽心中不耐,只觉这冯家不识抬举,蹬鼻子上脸,到底还是忍耐下来,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在舍间静候冯老爷的佳音了。”说完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冯父战战兢兢送走了李主簿,立在大门前抹了把虚汗,这才转身下了石阶,脚步虚浮地回了惠安堂。
惠安堂里,冯母正坐在靠窗安置的罗汉床上做针黹。
因着霍悯那事儿,冯母同冯父已是冷战数日,始终不肯同他讲话。见他不请自来,也不愿给他好脸色,哼了一声转过身,依旧不搭理他。
冯父找了把椅子坐下,也没吭声,只是垂着脑袋,躬着脊梁,整个人仿佛脱了水的虾子,看起来分外可怜。
冯母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腆着脸上前说好话,忍了又忍,终是转头嗔道:“你既来了,做甚当个锯嘴的葫芦,若是没话说,又何必跑来我这儿,怪惹人嫌的。”
冯父正是心头沉甸甸的不安,思及前头来的李员外夫妇,又想着刚送走的李主簿,总觉得赵家这般殷切急迫,不似藏着好心,倒像是算计了什么,只等着他们将女儿嫁过去,便要磨刀霍霍,心里又惊又恐,满脑子都是官司,哪里听得见冯母似喜含嗔的酸话儿。
冯母见她话音落,那人却仿佛丢了魂儿一般,也没个回应,先是一恼,再定睛打量,便瞧出他那张老脸上,阴云密布,分明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心知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儿,才叫他这般失魂落魄,脑子里先过了一遭,猛地一惊,冯母忙起身走上前,推了冯父一把:“你说,可是生药铺里出了什么事儿?”又埋怨道:“我就说那人来历不明,不能随便收留,你们偏不听,这下好了——”
“是穗穗的婚事。”冯父闭着眼大声说道,随即长叹一声,摇摇头道:“怪不得穗穗不肯认下赵家的那门婚事,如今我瞧着,这婚事果然是外头裹蜜,里头藏奸,那赵家,八成憋着什么坏。”
冯母不明所以,忙问:“到底出了何事?你怎的这般说辞?”
冯父叹道:“刚才府衙里的李主簿来了,他要做保山,把我们家穗穗说给赵家的大郎。”
冯母没想到这门亲事竟还劳动到了府衙里的人,心里也觉不安起来,想了想说道:“那你和那李主簿可有说及我们不同意这婚事的缘故?”
冯父满眼疲惫:“怎会没说?”摇摇头叹息:“只说是先把婚事定下来,至于什么时候成婚,端看我们冯家的意思。那赵大郎眼见着十八了,我们家穗穗又不是什么倾城之姿,又或是什么贵人之体,情愿等着不娶,也一定要定下我们家穗穗,我听着都不信。”
冯母一听这说辞,同上次李太太的说法一致,沉吟片刻,问道:“你瞧着那位李主簿是个什么意思?”
冯父没好气道:“什么意思,就是霸王硬上弓的意思。我这边儿才显出不愿意,他那边儿就摔了茶碗,脸也拉得老长。我寻思这哪里是来说和姻缘的,分明就是上门逼婚的。”
冯母登时急了:“那你怎么说的,可是同意了?”
冯父道:“自然不能同意。”指节用力捏了捏,一阵“咔咔”作响,说道:“这可是穗穗一辈子的大事,若是那赵家果然心存不轨,便是得罪了李主簿,这婚事也万不能同意。”又转眸看向冯母:“我说这事儿便是同意,也得先和你商量一下,那李主簿说了,他在家静候我的佳音。”
冯母一听这话气得直哆嗦:“好大的口气,可真真是上门逼婚了。”
话到此处,冯母也尽数丢弃了以往的沾沾自喜,不解道:“我们家虽说有些资产,可到底不是什么鼎盛之家,又是商户,那赵家何必死咬着我们家不放?我问过穗穗,她同那赵大郎不曾有过瓜葛,若说是赵大郎情根深种,非我们穗穗不娶,也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冯父点头:“可不是说的,原以为是门好亲事,如今看来,倒处处透着诡异。”说着重重一拍桌子:“这亲事说什么也不能同意。”
冯母赞同:“没错,不能同意。”却又愁绪上眉,不安道:“可若是不同意,只怕李主簿那里,咱们算是彻底给得罪了。”
虽说只是一个小官吏,可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到万不得已,他一个生意人,也实在不想得罪这官府里的人。
若是能寻个人从中说和……
冯父想了一会儿,忽地眉峰舒展:“倒也不是没法子解困。”
冯母一听大喜:“什么法子,快说来一听。”
冯老爷的法子却也简单,那赵家找了李主簿,不过是要以势压人,迫使冯家因为畏惧权势,从而低头嫁女。既如此,寻个比李主簿权势更大的来做靠山,便能轻松破了这局。
冯太太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法子,甩了帕子不悦道:“你说得倒是轻松,却哪里去寻比李主簿还要有权势的来做靠山?”
冯老爷捋了捋胡须,眸中满是牟定:“倒有一个可以一试。”
等到冯穗穗知晓了这事的始末时,事情已经到了尾声。
冯穗穗端着茶碗的手都有些抖了,忙将茶碗放在桌上,稳了稳心神不可置信地问冯父:“爹,咱们家什么时候同知县老爷有了交情?”
冯父笑道:“我同知县老爷哪儿来的交情?原是张员外出面,这才请来了县令老爷。好在县令慈善,知道了始末,愿意出面了结此事。”说着叹了一声:“八角楼宴请了一桌,前后又是送礼又是送钱,足花了一百多两,才终是了结此事。”
冯母“嗐”了一声:“银子没了可以再赚,好在李主簿拿了钱,不记恨咱们家就是。”
冯父苦笑:“可不是说的,只他那儿我就花了足足三十两,只盼着他得了实惠心里欢喜,略略抬手放过了咱们才是。”说着摇头叹气:“若咱们家有儿郎就好了,便不去当官,只考出个功名来,那些子坐衙的也不敢就这般毫无顾忌就欺上门来。”
这话一说,冯母立刻灰了脸。
也是她以前擅专好妒,倘若当初她肯松口,便不纳妾,只收个通房,生出个儿子养在膝下,同女儿一道长大,如今女儿也好有个娘家兄弟同她撑腰了。
只是到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冯母挥手让冯穗穗先离开,目光瞅向冯父,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冯老爷一瞧她那眼神,马上就怂了,忙道:“我就是顺口那么一说,你说倘若穗穗有个兄弟——”
“那又如何?别的女人肚子里出来的,难保没有二心。”冯母强势了一辈子,到了这把年纪,又如何肯示弱,冷笑道:“你也别做梦,你想要纳妾生儿子,除非我死了。”嘴里撂着狠话,却又悲从中来,哀从心起,不觉淌下泪来。
冯父冯母乃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情分,又老夫老妻到了这岁数,那情分更是似海深,比天高。
冯父见冯母哭了,心疼得了不得,忙上前揽住她的肩头,叹道:“我便不要儿子,也不能看着你去死呀?我们俩这么多年的情分,你这么说话,也不怕寒了我的心。”
冯母立时扑进冯父怀里,死死抱住他的腰,哭道:“可我后悔了啊,若我当初肯松口,许你纳妾生个儿子,如今你后继有人,穗穗以后也能有个娘家兄弟做倚仗了,哪能叫人这般欺辱到家里来。”
冯父将妻子温柔地揽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发髻,安慰道:“媛儿别怕呀,等穗穗嫁了人,生了儿子就好了,儿子可比兄弟牢靠多了。到时候我们再把家产都给了穗穗,穗穗捏着家财,有儿子撑腰,不怕没好日子过。”
丈夫的这些话轻柔似水,可听在冯母耳里,却如刀子般割在了心底。
当初她情深,故而容不得妾室庶子,可如今两人膝下空落,只有穗穗一人,她这心里又是说不出的后悔。
然而后悔过后,对于当初的决定,她又觉得自己无错。便是再回到了当初,叫她重来一回,只怕她还是狠不下心,就由着夫君有了旁人,同旁人再生了没有她血脉的孩子。
可等着他们老两口百年之后,她的穗穗又要怎么办?
冯母的一颗心,因着这些念头翻滚来又翻滚去,只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泪珠也如流淌的小溪一般汩汩东去,仿佛无穷无尽,怎么流也流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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