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芝想去掰开崔淮的手,但又不想与之有这般触碰。
幸而很快被放过,她一面偏头揉一揉脸,一面退开几步远离他。
自然是无意撞见他的。
她今日根本不想在汀兰苑见到他,只想搁下香包便走。
却百口莫辩。
也不能将实话真正说出口。
“近日天气变暖,虫蚁也多起来,故而做得几个驱蚊的香包,想着或许有些用处。”沈云芝没有回答崔淮的问题,亦不刻意撒谎,半真半假低声同他说着,“本欲搁下东西便离开,未曾想殿下在此。”
崔淮对沈云芝这番话不置可否。
他也未赶她离开,而是道:“沈小姐其实是有事罢。”
沈云芝愣怔。
崔淮走到灵案前将那两个驱蚊香包拾起:“沈小姐先前不是说过不再如此?”
塞满草药的香包鼓鼓囊囊。
然而除去草药的味道,上面亦沾染沈云芝身上的气息。
先前以为自己因药效对这气味过于敏感。
如今想来说不得是她身上这股香气太过浓烈所致,他同她说过不喜,显然她对此并不在意。
但到底他那时太唐突。
她不愿意听从实在算不得有错。
崔淮的语气谈不上指责,更像在平静陈述某一个事实。
然而落在沈云芝耳中,却令她无比窘迫。
她确曾下定决心要远离崔淮,偏偏事与愿违,如今明知崔淮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不得不求上他,做些本不愿做的讨好于他之事。
一切都怪崔旭那个王八蛋。
沈云芝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臭骂崔旭一通,之后才摆出柔弱无辜的姿态:“殿下是在怪我吗?”
崔淮捏着香包的手指蓦地收紧。
他真不知她是如何得到的这样一个结论。
“没有。”崔淮淡声否认。
沈云芝却不依不饶:“殿下分明是怪我了。”
只是她这一次没有给崔淮开口的机会,自顾自低落道:“芝娘先前也同殿下说过,是因感念殿下护佑过我,才会做下那些逾矩之事。即便后来晓得自己有失分寸,不敢再给殿下添乱,芝娘却从未忘记过殿下的好。上次在汀兰苑偶遇殿下,回去之后便发现身上被虫蚁叮咬留下好些红点,故而才想着做几个驱蚊的香包。”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儿。”
“何况,殿下也未必会来,只是想着或许殿下哪一日又来了呢?这些小玩意便也派得上用场。”
“是我多此一举了。”
“区区两个香包,竟让殿下认为……”沈云芝自嘲般笑得一声,止住话。
字字句句似情真意切,崔淮越听越沉默。
如此花言巧语,仿佛是他不知好歹,多思多虑,偏要错怪于她。
他又想起妹妹骊珠和崔泓个个待沈云芝关切。
另还有什么霍鸣、周韬、陈昭誉,连梁正廷前两日也特地问起过她近况。
崔淮无意细细辩驳她究竟何种心思。
她既不认来汀兰苑有事,他便道:“既无事,沈小姐请回罢。”
沈云芝是要回的。
不仅走,且在临走时把那两个驱蚊的香包一并带走了。
崔淮的掌心变得空空荡荡。
连同空气里弥散着的丝丝缕缕混杂甜香的草药气息被夜风一吹即散。
又走了。
如同上次那般,没有一丝一毫留恋迟疑。
隔得一日。
崔淮先后遇见崔骊珠和崔泓,注意到他们身上皆佩戴着绣功相似的香囊。
“是表妹相赠。”崔泓解下腰间的香囊,微微一笑,“表妹说近来天气渐暖,蚊虫变多,便赠此塞满草药的香囊,用以免受蚊虫困扰。”
话音落,他似后知后觉,讶然问:“兄长没收到吗?”
崔淮没有理会崔泓,却想起前天夜里沈云芝在汀兰苑在他面前的那些话。
从没有忘记过他的好?
崔淮几乎想冷笑。
……
自从楚王妃为沈云芝请了个女夫子后,她时常去学习骑射之术。
在给霍鸢的书信里她提及过此事,霍鸢便回信给她,要陪她一起去挑马。
沈云芝对这些不甚了了,而霍鸢将门出身,自幼耳濡目染,总归是要比她了解的,是以她欣然应允,并且把这件事知会崔骊珠。出门挑选马匹的那一日,崔骊珠与她同往,到得约定碰面的地方,才知今日远远不止他们三人而已。
霍鸢有她的二哥霍鸣作陪。
陈昭誉也得崔骊珠相邀和他们一道同往。
幸而霍鸢霍鸣兄妹同陈昭誉也相识,一行人聚在一起并无生疏尴尬。甚至阵仗不小,颇有两分浩浩荡荡意味,着实看不出他们只不过是要去挑一匹马而已。
被在意的感觉却很好。
有这么多人相陪,沈云芝不担心会出什么事,亦是难得的轻松自在。
他们眼中沈云芝初学骑马,最后帮她挑得一匹小马驹。
虽非稀世宝马,但它通体雪白、全无杂色,且皮毛鲜亮、身姿矫健,是十分漂亮的一匹马。
沈云芝也试骑了一下。
马儿温顺,比预想中更乖巧听话,她没有费什么力气便同它相处得很好。
霍鸣站在护栏外,看马背上的沈云芝顾盼神飞、神采奕奕,莹白的脸庞若明珠般熠熠生辉,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便不由得愣了神。霍鸢偏头见兄长痴痴望着沈云芝,微怔之下捂嘴偷笑:“沈小姐生得漂亮又心地善良,若能做我的二嫂嫂,我定是求之不得。”
妹妹的话太过直白,霍鸣回神的同时红了耳根:“不可浑说。”
霍鸢但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妹妹看来不过人之常情,二哥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霍鸣眸光却黯淡下去。
他声音有些低:“婚姻之事从不是小事,若不能护她一生,岂不误人。”
闻言,霍鸢也不禁收敛唇边的笑意。静默许久,她方才说:“我只是希望二哥能求得意中人相知相守,而非与之错过,乃至一生悔恨。”
“何至于此?”霍鸣反笑,“妹妹想得太严重了些。”
他又看向沈云芝,“缘分天定,若有缘,想来总会有机会的。”
崔骊珠瞧着马背上沈云芝欢喜的模样也蠢蠢欲动,索性叫人牵马来,再喊上陈昭誉、霍鸢和霍鸣。于是他们一道骑马踏青,笑闹过大半日才准备各自回府。
“骊珠,我想去买几本书册子。”
回府的路上,经过长街时,沈云芝掀开马车帘子瞧一瞧,见到得书坊附近,便与崔骊珠道。
崔骊珠吩咐车夫停下。
她们从马车上下来,到附近的书坊去转一转。
除去话本外,崔骊珠对什么书册子都是多瞧几眼就要犯头疼,故而无甚兴趣,单纯陪在沈云芝身边等她。却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郎君走上前,态度堪称恭敬与她见礼:“丹阳郡主。”
崔骊珠百无聊赖瞥过去一眼:“你是何人?”
态度轻慢的一句话没有令其生恼,他依旧笑着报上姓名:“鄙人姓姚,家父户部姚郎中。”
崔骊珠听着觉得耳熟。
但户部郎中不过从五品官员,她对这姚家实在没印象。
沈云芝比她先反应过来——
之前去白云寺要相看的便是姚郎中的公子,但这位姚公子未曾赴约。
只是,当沈云芝好奇之中略探过身子望向这位姚公子时,正对上他视线。姚公子也在看她,且在看清楚她容貌时眼前一亮:“这位……敢问可是沈小姐?”
沈云芝点点头,与他见了个礼:“姚公子。”
姚公子郑重回以一礼:“上一回失信于沈小姐,未能赴约,心中歉疚,还望沈小姐恕罪。”
崔骊珠这才记起来这个什么姚公子。
她向来不留情面,当即说:“已然失信,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姚公子一怔又似对崔骊珠的话感到奇怪:“世子殿下不曾说明缘由么?”
崔骊珠拧眉:“什么意思?这事同我兄长有何关系?”
“是世子殿下传信于我母亲的,让我母亲去白云寺拦下我的。”
姚公子眉眼肃然告知她们。
……
“绝无可能。”辞别姚公子离开书坊,沈云芝和崔骊珠登上马车回王府,而崔骊珠始终不信姚公子所言,“兄长为何要这么做?这分明是诬陷!”
沈云芝默一默:“他为何要诬陷世子殿下?”
“若是谎话,岂非轻易便被拆穿。”
崔骊珠无法回答。
但她依旧不信兄长会做这样的事,既恼且怒:“那你说说,大哥哥为何要如此?他不是撒谎,可我大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要告诉我大哥哥爱慕你到这般地步,非你不可、不许你同旁人相看?”
沈云芝觉得这话简直惊悚。
她前些时日压根没招惹过崔淮,他何必发疯?
“问一问便知。”
沈云芝抿唇,“姚公子没必要撒谎,殿下更是不必。”
她了解崔淮脾性。
即便是真的,直接问他,崔淮也不会遮掩,只会如实相告,而这事,她势必要弄清楚原委。
沈云芝和崔骊珠回到楚王府便相携去栖云居。
崔淮却迟迟没有回府。
一直到夜幕降临,栖云居掌灯过许久,崔淮的身影才出现在夜色中。
耐心耗尽的崔骊珠立刻迎上去:“大哥哥。”
崔淮看她一眼,又去看廊下的沈云芝:“听说你们有事寻我?”
崔骊珠眼巴巴点头,崔淮便往花厅走去。
“何事?”
入得花厅,崔淮发问。
崔骊珠将今日在书坊偶遇姚公子一事向崔淮细细分说,又问:“当真是大哥哥所为?我不信大哥哥会如此,却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污蔑大哥哥。”
然而崔淮并未否认:“的确是我命人传信给姚夫人。”
“为何?”在崔骊珠之前,沈云芝先一步发问,“殿下为何如此?”
崔淮从不在背后议论旁人。
他本无解释的**,只被沈云芝追问,又被妹妹眼巴巴瞧着,终是皱着眉向她们道明因由。
事情其实不复杂。
无外乎撞见姚夫人同人攀谈时言语间对楚王妃和沈云芝多有贬低,他才有此举动。
离开栖云居时,崔骊珠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沈云芝则要心情复杂许多。
她相信崔淮说的是实话,正因相信是实话,才更不知自己该作何想。
以崔淮的性情……此举该称得上多管闲事了。
但事涉姨母,确实会叫人不愿提。
如此真相反又承崔淮的情,好在起码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缘由。
沈云芝心中安定,碍着之前几次三番在崔淮面前装可怜委屈,这一回卖了个好,把之前收回来的驱蚊的香包连同亲自下厨做的一份糕点又送过去。
因为不想姨母为此觉得亏欠,姚公子的事情她也没有告知姨母真相。
同时交待崔骊珠莫要再提。
兄长险遭污蔑,崔骊珠对姚夫人和姚公子全无好印象,在沈云芝面前骂得一次又一次,仍然觉得不解气。
但沈云芝于她有所求,她到底应下。
那之后,崔骊珠更坚定撮合陈昭誉和沈云芝。
及至端午之前又约过陈昭誉两回,连同霍鸢霍鸣兄妹一起结伴去骑马狩猎,崔泓也加入过一回。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嘉平帝携百官于蓬岛瑶台观看龙舟比赛。
楚王崔珏携楚王妃、世子崔淮、次子崔泓及丹阳郡主崔骊珠入宫陪嘉平帝同庆佳节,当天,沈云芝也随他们一道入宫。而嘉平帝膝下几位皇子自然也不会缺席这样的场合,沈云芝在其中瞧见崔旭。
湖面上一艘艘龙舟飞射而去,白色浪花随之不断翻涌。
比赛激烈,沈云芝观看得不甚专注,因她能感觉到崔旭的视线时不时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
那样肆无忌惮的目光在这等场合不会有旁人。
这种感觉便如同无端被臭虫沾上了,她也难以不因此感到烦躁。
“五皇子似乎一直在瞧我们。”连一直在专心看比赛的崔骊珠也发现崔旭不安分的动静,凑到沈云芝的耳边,压低声音,“别怕,今日你也跟在我身边。”
沈云芝点头应好。
她只能想,不管是眼下的龙舟比赛抑或晚上的宫宴,百官皆会在场,五皇子未必敢真有所动作。
这般自我安抚的想法在夜里变得格外的天真。
宴席上,沈云芝有更衣之意,崔骊珠便陪她一道离席。
谁曾想屋内屋外,不过片刻时间,她出来的时候,崔骊珠不知去向。
不仅是崔骊珠,引路的宫女也不知所踪。
四下里静得让人害怕,沈云芝正迟疑自己应该怎么做,便忽地有一双大手从她背后探过来。对方动作迅速,转瞬之间已死死捂住她的唇,将她往附近的一间屋子拖去。与此同时此人力气极大,下手没有一丝犹豫,纵然奋力挣扎,却撼动不了对方半分。
看不见对方容貌,但沈云芝直觉此人乃崔旭。
在她被拖入一处房间之后,被对方压在小榻之上时,她确认自己的猜测。
那样可憎的眉眼,那样令人厌恶的眼神。
沈云芝只觉得崔旭多半是疯了,居然在宫宴上做出这等荒唐事。
又兴许认定她害怕名声尽毁从此无法于世间立足不敢反抗,想要趁此机会强占她。
叫她从此只能任由他拿捏摆布。
比起惊慌害怕,沈云芝更感觉到内心难以言喻的愤怒。
重来一世若要落得委身这种人的下场,那么她情愿一命抵一命。
念头从心底冒出来便不断在沈云芝的脑海里放大,直至占据她全部思绪。两个巴掌落下来后,她假意失了力气,放弃挣扎,似只能任由崔旭为所欲为,但在崔旭警惕放松的一刻,她全无犹豫拔下发间金簪,拼尽力气连连刺向他。
金簪刺进皮肉的触感是清晰的。
沈云芝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是不要放过崔旭,不要放过这个凭借权势想欺辱她的人。
“贱人!”被金簪刺中,崔旭吃痛怒骂。
沈云芝因这一声怒喝而心神回拢,趁他动作迟缓,飞奔离开小榻想逃离这处房间。
从未见过这样不要命、敢反抗且恨不得以命抵命的小娘子,为了反抗他如此不管不顾,崔旭恼火,又觉得格外的有趣。正是这样的小娘子才值得他花费心思,他怎会选择轻易放过她?
崔旭眸光一沉,追上去抓住她肩膀。
沈云芝又以金簪刺向崔旭的手背,动作狠厉。
被金簪刺中的地方伤口犹在疼。
当看着那金簪又刺过来,知道她会下死手,他下意识地立时松开她。
一瞬犹豫给了沈云芝机会。
逃出房间,望见长廊里那道熟悉的身影,她脑袋嗡鸣,脚下却没有任何犹豫,疾步奔向他。
“殿下,救我……”沈云芝飞奔至崔淮面前,手掌隔着衣袖攀上他的手臂,手指一点点收紧,她整个人在发颤,声音也颤抖着,“表哥,救我。”
六角琉璃宫灯静静照亮周遭的一切。
崔淮低头去看沈云芝,看她满是泪痕的一张脸和她哀求的眼眸。
刹那似如临梦境。
在梦里,她也曾哭着求饶唤他一声“表哥”。
“无事了。”
崔淮视线从沈云芝面上移开,掠过她攥紧他衣袖的手,停留在被她另一只手死死攥住的金簪。
那支金簪沾染着血迹,在烛光下,无声泛着暗晦的光。
却是她曾拼尽全力挣扎的证明。
沈云芝没有得到任何安抚,反而深深埋下头。
神思回拢,理智回归,她意识到自己做下什么事,后怕的情绪终于涌了上来。
谋害皇子是大罪。
纵然她为自保,这一桩罪名也难逃。
那些人不会在意她为何伤害崔旭,只会在意崔旭受伤,而伤人的是她,便要她为此付出代价。她如何甘心?眼前之人却是她的救命稻草。
心思百转,无非转瞬之事。
沈云芝没有抬头,更未松开攥紧崔淮衣袖的手,反而手指变得更为用力。
下定决心的同时沈云芝闭上眼。
她额头抵在崔淮胸前,像被抽走全身力气,瘫软般朝他倾倒,整个人依赖般地靠在他身前。
“崔淮,救救我……”
沈云芝乞求开口。
崔淮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他也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任由她的眼泪沾湿他的衣裳,亦未将她推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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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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