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气?这个词甫一入耳,吴熙宁感到一阵刺痛自心脏而起,瞬间传遍全身,直冲上脑。
清明时分,城外西郊,当年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场骗局,相看两厌,蹉跎一生才是真相,她不该有怨气吗?
可是,看着眼前理直气壮的俞瑾安,她却难以辩解。
他在意的,只有元家,手中的权力,自己的千秋大业,只有她,还在被上辈子的事纠缠。
若是不见他,或许她会有新的生活,那些陈年往事渐渐会被冲淡,可是如今每一次跟他打照面,那一次次的失望和心寒,那些难捱的日子,便一刀一刀在她身上凌迟。
伤人的人全然不自知,被伤害的人却一遍遍舔舐伤口,难道奈何桥上走一遭,就尽可原谅吗?
俞瑾安看着吴熙宁眼底的情绪越来越浓烈,仿佛随时在失控的边缘,眉间的怒意逐渐转为心头的疑惑。
满腹的怨怼之气,一点就着的性格,哪里像前世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这副身躯,这个样貌,不是她,又是谁……
两人各怀心思,终于,陈元的出现打破了屋里的平静。
“陛下。”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俞瑾安转过身来。
“什么事?”
“太妃那边请吴姑娘过去一趟,说是齐王妃来了,想见一见姑娘。”
俞瑾安觑了立在一旁的吴熙宁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嘲讽:“朕还真是小瞧了你。”
随之朝陈元吩咐道:“备辇,朕一同过去。”
崇德殿到福华宫的距离并不近,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宫道,还要路过常宁宫。
她跟在龙辇后面,一路上都在猜测,元铮才走了半日,齐王妃就进了宫,这会不会就是他所说的安排……
走着走着,却忽然听得前方传来一声:“停!”
她也随着一起停下脚步,抬头却见俞瑾安死死地盯着宫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横生出来的枝桠,仿佛是,桂花树……
桂花树,她的心跳渐渐加快,这是,常宁宫?
常宁宫中有两棵桂花树,她入主时,已有百年,花开之时香气扑鼻。
她命人在树下安了个秋千,夜深人静之时,常常一个人坐在上面,身处馥郁花香之中,对沉静寂寥的宫中生活,也算是个慰藉。
日子一久,便成了习惯,是以后来,花木之中,她独爱桂花,就连头油和熏香,都以桂花入香……
“砍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随后便见一名侍卫飞身一跃,停在宫墙上,拔出长剑,上下挥动。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她下意识想制止,话还在嗓子眼儿,枝叶已然纷纷落下,转眼间铺了一地。
她脸上泛起一抹苦笑,抬起的手又放下,只能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时迁事移,常宁宫如今跟她没有半点关系,人各有命,树也一样。
却见俞瑾安高坐在龙辇上,嘴唇紧抿,正眯着眼看向自己。
他目光中的审视让人极不自在,她微微低下了头,避免和他对视,却依然能感受到头顶传来的威压。
“走吧。”良久,他才放过了她。
吴熙宁跟在俞瑾安身后进了福华宫,张太妃和齐王妃原本一左一右坐在上首,一见俞瑾安进来,齐王妃立马敛去了脸上的笑,起身行礼。
“舅母不必多礼。”俞瑾安见状,赶紧上前几步将其扶起来,又搀着她在原先的位置坐下。
“这便是梁国公的爱女吗?”听了张太妃的询问,吴熙宁正欲行礼,她的视线却已经转向俞瑾安:“陛下朝政繁忙,怎么还亲自过来?”
“舅母许久不曾入宫,好不容易来了,朕说什么也得过来问个安。”
齐王妃礼貌性地道了声谢,随后笑着向她招手:“宁儿快过来。”
宁儿……听到这个称呼,吴熙宁微微一怔,却还是听话地上前,挨个儿行了礼,立在齐王妃身侧。
“果真乖巧得很,怪不得王妃一直念着。”张太妃一双杏目带着笑意看过来。
齐王妃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自那日王府之后,再没见过你,也是才听闻你进了宫,怎样,在宫里可还住得惯?”
俞瑾安收回视线,默默地端起面前的茶,啜了一口。
“谢王妃关心,一切都好。”齐王妃的手正搭在她手背上,温温热热,似乎过于亲昵,她有些不自在,却也不好抽出来。
“那就好。”齐王妃点点头。
“说起来,我倒是比王妃知道的早些”,张太妃笑吟吟地说:“内尚书省有些年没有进过新的女官了,梁国公家的千金,定是有些才学,才会被陛下选中。”
这熟悉的腔调瞬间把吴熙宁拉回前世,时间太久,她倒是忘了,张太妃惯会做人,年轻时的自己没少在她身上吃亏。
齐王妃偏过身子:“才学什么的,倒是次要,我们家一家子武夫,哪里敢挑剔别人的学识?”
“我就是觉得和宁儿投缘。”说着,从腕间褪下一个玉镯,亲自给吴熙宁戴上:“这是先太后当年赐予我的,我年龄大了,戴不出好了,平白辱没了这样好的成色。”
然后举起她的手细细观赏了一番:“还是戴在宁儿手上好看。”
俞瑾安眸色一沉,缓缓抬起头,果然是极好的成色,即使隔着一丈远,也能看出种质细腻通透,颜色鲜阳纯正,如果他没记错,这是他养在先太后膝下那年,献上的寿礼。
那时他母妃去世多年,他靠着例银勉强度日,说是身无长物也不为过,这一对翠玉镯子,是变卖了母妃留下的所有首饰,才换得的,本想博先太后一笑。
可呈到她面前,却只换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你年纪尚小,好好读书是正道,莫要在这些事上费功夫。”
然后没几日,便在齐王妃的腕间看到了它。
“这镯子如此贵重,臣女惶恐。”吴熙宁说着,就要上手摘下来,却被齐王妃伸手拦住:“既给了你,岂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张太妃也在一旁附和:“你安心戴着,王妃宝贝东西多得很,还心疼个镯子不成?”
三人还在拉扯。
“舅母!”俞瑾安突然起身,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了过去。
“前朝还有些事,朕先回崇德殿了。”
齐王妃点点头,随后起身:“恭送陛下。”
吴熙宁也匆匆跟着行礼,余光瞥到齐王妃看着俞瑾安离开的背影,眼中透着不明的意味。
陈元本以为陛下会在福华宫坐一会儿,没想到几句话的功夫人就出来了,立马迎了上去。
“赵心月什么时候进宫?”俞瑾安突然问。
“回陛下”,陈元不假思索:“原定是这个月二十八。”
他听罢忖了片刻:“朕看十六不错。”
陈元立刻会到意,答了一声:“是”。
出了福华宫,俞瑾安并没有登上龙辇,而是绕过了它,径直朝前走,陈元赶紧跟在后面。
“不必跟着,朕想自个儿走走。”
“是。”
俞瑾安走后,齐王妃又留吴熙宁坐了许久,才放她回去。
刚到崇德殿外,便听得里面传出一声脆响,她迈出去的脚立刻缩了回来,静静候在殿外。
不一会儿,陈元从里面出来,手中拿着一堆碎片,看见她,面上闪过一丝惊诧:“姑娘何时来的?”
“刚到不久。”
“陛下有令,姑娘一回来即刻进去。”
吴熙宁面上有些犹豫,听里面的动静,这会儿进去,不是正触霉头?
“陛下为什么事生气?”
陈元摇摇头,俞瑾安最厌恶内侍妄议朝事,崇德殿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个规矩,无人敢犯。却还是忍不住在她转身之际悄悄提醒:
“陛下正在气头上,姑娘说话小心些。”
“多谢。”她感激地点点头,刚进去,便看见内殿跪了一地。
这些人都穿着官服,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俞瑾安坐在案后,脸色难看得很,瞟见她进来,什么都没说,继续低下头看手中的奏折。
吴熙宁知趣地跪坐在矮几后,干着自己分内的事。
“小小的陈州,方圆不过百余里,淳和七年才修的堤,短短两年,九个县淹了七个,这便是你工部做的事?”
话毕,奏折从他手中飞出去,砸在最前面那人的额角,血顷刻间流了下来,顺着他的眉骨一路滑过脸颊,滴在地上,看着骇人得很。
吴熙宁心里一紧,在前世,陈州水患是困扰俞瑾安多年的痼疾,朝廷花了很大力气,几度筑堤,却总是中看不中用,在洪水面前不堪一击。
她不止一次削减后宫的用度,为他分忧,填补前朝,终究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大周甚至因此失去了绝杀赤狄的大好机会。
群臣走后,陈元领着几个小太监进来,擦拭着地上的血迹,工部尚书魏函跪着的地方流了一滩血,血腥味在殿内弥漫了许久。
俞瑾安一个人枯坐着,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言不发。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殿内上了灯,才又有了声响。
吴熙宁循着声音望过去,正对上他的视线。
“收拾收拾,随朕去陈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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