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不知其中缘由,在滕后身边伺候的女官和宫婢心知肚明,圣人已经接连在滕后的昭阳殿歇了三日了。
滕后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吩咐宫婢换上新鲜茶果,转了话题,
“这几日七娘日日进宫求七郎严惩闯入她别业的贼人,说那帮贼人伤了她家三郎的腿。那晚你们不是去探望过七娘吗,她家三郎伤得重吗?”
翟韵颐扭头看向女儿,眼神中带着暗示,虽然滕后是自家人,但赵勮的伤实在特殊,封阳长公主有意隐瞒,她们还是不要如实相告的好。
滕悬黎夹了一个透花糍放在翟韵颐面前的琉璃碟中,算是回应她已领会母亲的意思。
随后翟韵颐轻叹一声,放下琉璃茶盏,道:
“咱们女眷不好进赵三郎的屋子,到底伤得如何,不得而知。况且那晚我们去时恰遇上晏侍御和李京兆交接贼人,乱得很,只依礼看了封阳长公主无恙,便告辞回去了。”
滕后啜了口茶,道:
“想是伤得不轻。七娘多要强的人,轻易谁见过她落泪,只这几日在七郎面前哭了好几回。”
宫中无聊,滕后时常和身边伺候的女官、宫婢听些小道消息解闷。
“为娘的心疼儿女,人之常情,何况封阳长公主素来疼幼子。”翟韵颐接口道。
滕后瞥一眼乖乖听她们聊天的滕悬黎,忽地笑了。
滕悬黎一头雾水,纳罕道:“姑姑笑什么?”
“赵三郎和韦府小娘子的婚事,可听说了?”
滕悬黎点点头,事发当晚便知道了,她们还被迫做了人证呢。
“七娘把韦家小娘子夸得天花乱坠,说什么遇贼时表妹勇挡表兄身前舍命相救,表兄心疼表妹将其一把推开才伤了腿,患难才知两厢有真情,于是从速将婚事订下。呵,听说贼人进别业时已是安寝的时辰,表兄表妹还能共抗贼人,真情不知有没有,倒是这奸.情嘛,没有半斤也有八两。”
听到此处,滕悬黎和母亲对视一眼,眼中尽是对滕后料事如神的赞许。
她又听滕后说道:
“啧啧啧,七娘生辰那日给咱家献殷情,眼馋咱们高高,转头就给儿子订了姑表姊妹。如此反复无常,能是什么好人家?幸好咱们高高没订她家去,真要嫁去她家,指不定受什么磋磨呢。”
“是呢,是呢。”
滕悬黎连连称是,前世已经看透封阳长公主府众人自私自利的本性,今生她才不要再和封阳长公主府扯上关系。
“不过,这几日高高可能会受些议论。毕竟赴七娘生辰宴的勋贵不少,不傻的都能听出七娘想与咱家结亲的意思,结果没几天换了人,他们该猜是哪边出了问题。高高也不必在意,等有新鲜事儿给他们议论,他们自然忘了旧事。”
滕悬黎才不在意呢,她已经不是前世怯弱的滕悬黎了,才不会为无关紧要的小事伤怀。
她对滕后甜甜一笑,道:
“高高不往心里去,更不会听他们说些有的没的。”
“这就对了。”
滕后点点滕悬黎挺翘玲珑的鼻尖,温婉的笑容里蕴含无限宠溺。
翟韵颐道:
“随他们猜去,封阳长公主说那话时,我当即表明齐大非偶,婉言回绝。名分又不曾订下,嫁娶各不相干。”
“就是这个理儿”,滕后接着说道,“放心好了,姑姑定要为咱们高高选门好亲事,不会委屈了高高。”
滕悬黎羞红了脸,噘了噘嫣红的小嘴气呼呼地说道:
“姑姑说什么呢,高高才不要嫁呢,高高一辈子陪在阿娘身边。”
语毕,她站起身,快步走出东暖阁。
滕悬黎真怕自己再待下去,愈发勾起姑姑做媒的兴致,当即要与她细说长安还有哪些未娶的郎君,要她选了中意的明日便安排相见。
大事未成,她才不要这么早婚嫁。
“嘉穗、圆葵,你们跟过去瞧着,别磕碰了高高。”
今日入宫的贵女多,滕后怕侄女受欺负。
“是,娘子。”
翟韵颐收回透过窗子看殿外的女儿的目光,转向滕后。
滕后狐疑,“嫂子这是怎么了,有话直说便是。”
刚才碍于女儿在场,翟韵颐不好问,现在只她们姑嫂和贴身伺候的宫人,便问道:
“娘子近来在宫中可好?”
翟韵颐关切的问话,让滕后不知怎得就想到了这几日夜里圣人不知餍.足地缠着她,逗弄她,浇.灌她,让她感受到了圣人满满的情意,双颊复又烧了起来,取过帕子借擦嘴之机遮掩绯红的脸。
她十五岁入宫,未及见天颜,便和同一批入宫的美人一起被赶去了东都洛阳宫,这一待近十年。
去年九月,圣人巡幸东都,与她在洛阳宫相遇。自那时起,她宠眷优渥,更于今年上元被册封为后。
虽然她与圣人差着二十五岁,但单看圣人俊朗文质的外表,年纪不过三十五六,和而立之年的太子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兄弟,绝不会被人说成父子,她便不再那么在乎圣人可以做她爹的年纪了。
其实,她也不是眼中只有情情爱爱的小娘子。不过是因为圣人给了她尊贵无极的名分,赐予她的家人从未有过的荣耀,圣人宠她一时,她便受用一时。至于心嘛,是绝不能全部抛将出去的,抛三分,留七分。这样,即使哪天圣人恩宠不再,她也可以从速抽身,自家活得自在才是真。
跟随滕后一道入宫的奴婢桑柘最知圣人对滕后的好,笑着对翟韵颐说道:
“夫人不必担心,圣人宠爱娘子非常,不必娘子出手,圣人就先把人处置了。”
“这么说真有傲慢不逊、不尊中宫的?”翟韵颐不免担心道。
桑柘看向滕后。
滕后已恢复如常,朝她点了下头,示意她不必隐瞒。
桑柘继续道:
“还不是那孟充容,仗着圣人接连在她的乐春殿留了两日,便尾巴翘上天,不来向中宫问安了。娘子以为她病了,派了御医去看她,她却把人御医赶了出来,还跑来昭阳殿叫嚣娘子咒她有病。娘子不予理会,倒是圣人那里过不去了。她前脚离了昭阳殿,后脚圣人便叫钟尚仪带着旨意去了乐春殿,罚她禁足,跟钟尚仪重学宫规。这不今日朔日朝拜,圣人看在她出身有勋之家,祖上于昱朝有功的份上,才放她出来。”
翟韵颐知晓了其中缘由,才放宽了心,“有圣人护着娘子,我们在外面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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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昭阳殿,滕悬黎心知宫里不比家中,不敢乱走,只说去太液池边走走。
在滕后身边伺候的宫婢嘉穗和圆葵,还有两个小内侍观平和淮平分列前后,为她引路。
行至清晖阁,滕悬黎听到楼上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想是宫中贵人们聚在此处说笑。
她不敢打扰贵人们的雅兴,脚下未做停留,继续朝太液池走去。
这时楼上传来响亮的问话声:
“阿武,听说你家为你订下了亲事,哪家呀?”
“淮安邓家。”
答话的声音略低,带着腼腆。
“阿韦呢?”
响亮的声音再次传来。
未等韦姓小娘子开口,先响起一阵哄笑。
不知哪位小娘子抢先说道:
“十二娘明知故问,阿韦可不是订与了你七姑母家的三表兄。以后见面,十二娘还得喊阿韦一声‘表嫂’呢。”
原来韦思雁也在,滕悬黎心道。
“是吗?”
倚在窗边的被称作十二娘的小娘子歪头向下看了一眼,回头诧异道:
“不是娘子的侄女吗?我看七姑母生辰那日,滕家对姑母很是殷勤呢。”
“哼,殷勤有何用?殷勤抵得了寒族出身?”
“就是,这出身呐,可是永不可跨越的鸿沟。”
听到此处,滕悬黎心中生出几分不忿,将自己刚才在昭阳殿和滕后说过的话抛诸脑后。
前世,寒族、出身低微、寒门小户这样的话,她听得耳朵起茧,也听进了心里,时常为自己的出身自卑,信了赵勮不喜她是因为她的出身。她在外人面前越发不敢抬头说话,说话的声音也会刻意压低,生怕声音大了,被人嘲笑仗着滕后撑腰就是底气足。
现在想来,她真为前世过分谨小慎微的自己感到可悲。
寒族怎么了?
寒族也是人,两条腿走路,一双手劳作。
士族又如何?
士族不也是通过一辈又一辈人的不懈努力,才逐渐脱离黄土,走向权力中枢。
说到底,士族也由升斗小民而来,“出身鸿沟”不过是他们站在祖祖辈辈累积的财富名望之上的凌人之语。
“我还听说呀,封阳长公主别业招贼那晚,滕家那个巴巴地跟着父母借探望封阳长公主之名,硬是要往赵三郎身边凑。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斤两,小家子出身连带通身小家子气,能入赵三郎的眼?她再是新晋外戚,有皇后姑母做仰仗,能比得上阿韦和赵三郎青梅竹马,临危见真情的情分?阿韦,你说是不是?”
不知是韦思雁声音太小,还是并未作答,滕悬黎没有听到韦思雁的声音。
她笑着摇了摇头,这贵女如此奉承韦思雁,能落韦思雁一句好才怪。
十二娘又看了一眼楼下经过的滕悬黎,唇畔噙着丝嘲笑,道:
“是了,瞧我这记性。昨儿在父皇跟前听七姑母亲自给父皇报得喜,我怎么就给忘了呢。”
随后,十二娘倾身探出窗外,不怀好意地喊住滕悬黎,
“阿滕哪里去?”
有贵女好奇,跟着往下瞧,随即嘟囔一句:
“是她呀,阿韦还是不要看了,免不得你要呼一声 ‘晦气’。”
滕悬黎驻足向上看,待看清楼上之人,叉手屈膝道:
“见过澧阳公主。”
“谁呀,谁在下头,我瞧瞧。”
“我也瞧瞧。”
韦思雁轻轻推了推站在她身前的小娘子,小娘子马上跟过去,嘴里嚷着:
“还有我,还有我。”
一时间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纷纷趴着窗子往下看。
楼下的滕悬黎又见南陵公主庾瑕、怀泽公主庾珝和新定公主庾琂出现在窗口,再次屈膝行礼,
“见过各位公主。”
“免礼。”
年仅六岁的新定公主嗓音稚嫩,但透着皇家的威严和端庄。
“诶诶诶”,新定公主身边八岁的怀泽公主捣捣新定公主,“十六娘,你忘了,就是因为娘子——她的姑姑才害你阿娘被父皇罚禁足的。”
“不免礼,不免礼。”
新定公主急得直跺脚,伸手指着楼下的滕悬黎叫道。
“公主……”
嘉穗和圆葵上前想说什么,被滕悬黎制止。
滕悬黎听命地弯了膝盖,叉手俯身。
楼上的贵女们旁观看戏,谁也没觉着小公主的命令有什么不妥。
韦思雁悄步上前将表妹怀泽公主从窗边拉回来,捏捏表妹嫩滑的小脸,递给她一颗糖。
怀泽公主接过糖,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右脸颊被糖块撑得高高鼓起,笑得一脸灿烂。
澧阳公主庾瑒将韦思雁和怀泽公主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虽是行礼这样小的惩罚,也让她心里痛快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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