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睚眦必报

孔安敏锐地发现,当华耀官人走进来时,皇后的笑容明显淡了。

华耀官人汇报了秦佩楚近来情况。

“小珠身边有你,哀家一切都放心。”话虽这么说,眼神却片刻没有落在她身上。

皇后一味牵着孔安的手,夸她老实本分,同她闲话家常。

华耀官人垂眸,难掩失落,秦佩楚朝她走近几步,肩膀轻轻触碰她的肩膀。

两人相视一笑。

孔安用余光细细打量并肩而立的两人。

同样一丝不苟的发髻,同样流光泛华的衣裳,同样清幽克制的沉香。

陈官人瘦弱清贵,华丽的孔雀蓝衣袍也掩不住她的苍白。秦佩楚丰润如玉,好似殿外万丈光芒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前世女皇登基后迟迟没有纳夫,恐怖与这位女官关系很大。

皇后不喜她,是发现了什么吗?

午饭后,皇后独独留下孔安。

“百川异源,皆归于海。”

“哀家觉得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应该懂哀家的意思。”

“……”

“民女明白。”

她不懂,但可以装。

皇后点头,似乎很喜欢她的聪明乖巧。

“来人。”

皇后身边的心腹嬷嬷应是。

“准备金百两,银千两,再请出本宫的白玉观音,着人一同送去孔府。”

这白玉观音是当初她待字闺中时,母亲为她觅得世外高僧请来的圣物,陪她从姑娘到太子妃再到皇后。

佛堂里红绸布后的白玉观音,既光洁不染尘埃,见血也分外妖娆。

“多谢皇后娘娘。”孔安跪谢,末了抬起头试探问道:“娘娘,赏赐可以不送入孔府,直接送给民女吗?”

皇后诧异,目光落在她的粗布麻衣上——她不求富贵只求一个女官职位。

这孩子,在孔家,应是步履艰难。

之前孔家送来的假千金,可是穿金戴银,器宇轩昂。

难不成狸猫换太子,假狸猫已成了真太子。

“特下懿旨,送给孔家大小姐孔安。”

嬷嬷应是。

皇后想了下,又说:“来人,将我未抄完的经书拿来。”

丫鬟们呈上笔墨纸砚。

“你既是个有福气的,可愿替我抄经书?”

孔安心下感动,皇后这是看出来自己的孤立无援。

她虽不能给长公主办事,好歹落了个替皇后做事的名头。

孔家便不能以内院纠纷将她随意折辱了。

“蒙皇后娘娘垂怜。”

“民女愿鞠躬尽瘁,以效犬马之劳。”

孔安回到孔府,已是半下午。

她的命格与皇孙相衬,又用了桃木术将皇孙的病痛悉数转到了自己身上。

现下身上冷热翻覆,太阳穴恍如针刺。

孔安脚步虚浮地去祖母院子回过话,到了父母的雅苑。

箫氏正同婆子对账,见孔安穿着寒酸,刺道:“孔家嫡长女穿成这样入宫,旁人还当你讨饭去了。”

孔安身体不适,万分疲倦。

“许是皇后娘娘见我可怜,赏了我金银,又叫我替她抄经。”

“孔家短不了你吃食衣物!”箫氏将手里的账本摔在桌上,命一旁的婆子连夜将孔安的衣服赶出来。

“别以为入了皇后娘娘的眼便是拔尖,你这样心高气傲,不敬父母,久了也是遭人厌烦。”

孔安揉着眉头,冷汗不断从背后冒出,脸颊驼红:“我才归家第二天……”

“你归家第一天便抢你妹妹院子!”

发这么大脾气,还是为了她。

孔安稳住摇晃的身形,目光艰涩,勉力看向端坐明堂的贵妇人。

“娘,我也是你亲生女儿……”

“闭嘴!”箫氏惊惧,眼底闪烁着复杂的光。

她难道知道了什么?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唯一知道那件事的产婆已经死了。

想到这她忍无可忍:“胡言乱语,不敬父母,上家法。”

箫氏眼底阴毒的眼刀划破孔安心尖血肉。

孔安知道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母亲并不爱自己,她只是还没有学会坦然接受这件事。

“夫人,大小姐才从宫中出来,奴婢见她染了风寒,您要打要骂等她身体好些再罚吧。”谢妈妈跪爬上前,老泪纵横。

“我看她伶牙俐齿毫无病态。”遥遥相对的箫氏皮笑肉不笑,叫来小厮,势要打孔安十大板。

谢妈妈抬头看向身形摇晃、目光倔强的孔安。

“夫人,奴婢求您,这一打怕是要断了您与大小姐的母女情分啊。”

箫氏不置可否。

第一板下去,孔安吐了血半昏迷过去。

谢妈妈心疼不已,含泪将自己的身体覆上汗涔涔的孔安。

她拼尽全力,小厮一时推不开。

“奴婢替姑娘受罚。”

“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

“不要。”孔安颤着唇,抵死拒绝。

小厮看向逆光而坐,辨不清面容的箫氏。

箫氏抬手:“好一个主仆情深,那便打你这恶意教唆的老妇。”

孔安被粗暴拉下架在一旁,她声嘶力竭地阻止,小厮没把她当半个主子,仍是高高抬起板子。

第二、三板,谢妈妈腰至臀部皮开肉绽。

第四板,血肉模糊。

第五板,皇后娘娘的赏赐到了孔府。

孔大老爷率阖府领赏,孔安被人架着出来,衣衫有零星血迹。

太监宣旨后,众人发现赏竟是赏给孔安一个人的。

人人惊讶。

皇后的心腹齐嬷嬷见孔安挨了罚,拧眉询问道:

“半日不见,皇后娘娘的贵客便在孔府受罚。”

“奴婢愚钝,不知如何回禀娘娘。”

不待孔安开口,箫氏抢答:“女儿不敬父母,当娘的罚了几下。”

齐嬷嬷咳嗽一声,声如洪钟:“皇后娘娘传话,孔大小姐命格尊贵,折辱小姐便是折辱小皇孙。”

箫氏面色一狠,不想孔安竟能攀上如此高枝。

她心高气傲,打心底看不上孔安,张口待要分辨——

“啪!”孔老爷当着众人的面给了箫氏一耳光。

他拼了命奔的前程,岂能毁在内院妇人手上。箫氏虽美,也不过是他的妻。

——打得也骂得。

箫氏心惊,脸上却生出袅袅笑意。她徐徐向嬷嬷悔过,恳求不要让这些琐事烦扰娘娘。

嬷嬷却独独看向孔安:“孔大小姐,您意下如何?”

孔安瞥一眼箫氏,见她狠狠咬住后槽牙,面颊抽动。

前世的她何曾见过母亲这样失态,她永远是胜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身上的痛比不上心中痛楚的万分之一。

“母亲近来劳累才会出了岔子,烦请二夫人暂代母亲管家吧。”

孔大老爷应允。

二房没想到她们母女内斗竟让自己得了好处,感恩戴德地接下孔安这份大礼。

箫氏被夺了主权,强撑着僵硬的嘴角笑意满盈道:“安安,我毕竟是你娘。

“你过分了。”

孔安惊讶极了,回望她道:“娘,我体恤您辛苦,您却这么说,是在怨我吗?”

箫氏看着与自己相似的眼睛里,盛满泫然欲泣的可怜,嘴角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故作姿态。

孔安轻言细语道:“娘房里那几个打我板子的小厮,各领二十大板,送入苦役营。”

“你……”

箫氏只觉胸闷气短,喉头发腥,反了反了。

那几个小厮都是家生奴才,在府上地位颇高,只因打了孔安便被如此重罚。

众人呼吸一紧,遍体生寒。

这位外来的大小姐,睚眦必报,心狠手辣。

不是省油的灯。

谢妈妈被人抬回了清致院,谢琦含泪替她将伤口清理干净,拿白瓷瓶为她抹上外伤药膏。

“我没见过娘流这么多血,她该多疼啊。”谢琦心下惊惧,满脸愁容。

“娘没事。”谢妈妈抬起手握住谢琦颤抖的小手。

孔安吩咐内院丫鬟仔细伺候谢妈妈:“她就是院里的主子,是我半个娘,明白吗?”

一众丫鬟应是。

谢妈妈敦厚的眼睛闪着泪光,让谢琦去照看孔安。

“安安……”谢琦转头来想察看孔安伤口。

发现她已经和衣在紫檀美人塌上昏睡过去。

脸侧的耳发已经被汗水打湿,通红的脸颊埋在胸口,蜷缩成圈。

极度不安的睡姿。

孔安被困在上一世的梦魇里。

她因替皇孙挡灾,在西院连续高烧四五日,孔府无人过问。

他们忙着借皇家赏赐的钱财大摆宴席,送礼拜帖,笼络权贵。

熬过来后才知箫氏的生辰将近,孔安日夜连轴花了月余做了一盏猎鹰羽毛风筝。

细竹为骨,绢纱为夫,轻风吹拂时,万千羽毛如呼吸般微微翕动。

满屋珠光宝气,箫氏素手饮茶,细腕上一抹翠色。

她接过孔安的风筝,指尖划过羽毛、点翠,而后轻轻一掀,风筝被扔在地上。

箫氏以一种冰冷的目光看着孔安道:“少做这些无用功。”

孔安浑身一颤,低垂着头,不知自己是哪里做错。

“你要是入了族谱,珍珍怎么办?”

竟是为了爹爹要让自己入族谱的事生气吗。

箫氏起身,华贵的缠枝刺绣金纹裙裾从风筝上毫不留情地碾过。

“娘。”孔安转过身叫住她,目光扫过她通身气派的首饰衣裙。

如果她送的是价值连城的礼物,她是不是不会扔掉了。

走到门边的箫氏顿了顿。

“孩儿愚钝,竟送如此廉价的东西给娘。”

“孩儿出生便与娘分开,十余年未得娘教养,人人都说我是个野孩子。”

“娘,您也认为我是个野孩子吗?”

别人怎么看我都不重要,你呢。

是觉得于我有愧,还是我罪有应得。

箫氏顿了顿,没有回头。

她明黄的背影像是一抹决绝的夕光。

窗外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潮湿中谢妈妈起身。

她听见了孔安的闷哼,一遍遍为神色痛苦的孔安擦掉冷汗,用茶杯将温热的水喂到她干裂的唇边。

孔安醒了过来。

微弱的烛灯下,孔安眼里蕴含着感动的光:“我没事,妈妈你好生睡着。”

“姑娘心里委屈,老奴都知道,只是日子还长,姑娘放宽心,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女儿。”

“姑娘且耐心等等,等夫人与姑娘熟悉了,便知道姑娘对夫人的感情不输珍珍小姐呐。”

想到谢妈妈在自己眼前被活活打死,孔安凝眉敛息,笑意全无。

“不等了,谢妈妈。”

“又争又抢,又打又杀,才是我孔安的活法。”

这一世,她得送一份大礼给箫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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