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安敏锐地发现,当华耀官人走进来时,皇后的笑容明显淡了。
华耀官人汇报了秦佩楚近来情况。
“小珠身边有你,哀家一切都放心。”话虽这么说,眼神却片刻没有落在她身上。
皇后一味牵着孔安的手,夸她老实本分,同她闲话家常。
华耀官人垂眸,难掩失落,秦佩楚朝她走近几步,肩膀轻轻触碰她的肩膀。
两人相视一笑。
孔安用余光细细打量并肩而立的两人。
同样一丝不苟的发髻,同样流光泛华的衣裳,同样清幽克制的沉香。
陈官人瘦弱清贵,华丽的孔雀蓝衣袍也掩不住她的苍白。秦佩楚丰润如玉,好似殿外万丈光芒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前世女皇登基后迟迟没有纳夫,恐怖与这位女官关系很大。
皇后不喜她,是发现了什么吗?
午饭后,皇后独独留下孔安。
“百川异源,皆归于海。”
“哀家觉得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应该懂哀家的意思。”
“……”
“民女明白。”
她不懂,但可以装。
皇后点头,似乎很喜欢她的聪明乖巧。
“来人。”
皇后身边的心腹嬷嬷应是。
“准备金百两,银千两,再请出本宫的白玉观音,着人一同送去孔府。”
这白玉观音是当初她待字闺中时,母亲为她觅得世外高僧请来的圣物,陪她从姑娘到太子妃再到皇后。
佛堂里红绸布后的白玉观音,既光洁不染尘埃,见血也分外妖娆。
“多谢皇后娘娘。”孔安跪谢,末了抬起头试探问道:“娘娘,赏赐可以不送入孔府,直接送给民女吗?”
皇后诧异,目光落在她的粗布麻衣上——她不求富贵只求一个女官职位。
这孩子,在孔家,应是步履艰难。
之前孔家送来的假千金,可是穿金戴银,器宇轩昂。
难不成狸猫换太子,假狸猫已成了真太子。
“特下懿旨,送给孔家大小姐孔安。”
嬷嬷应是。
皇后想了下,又说:“来人,将我未抄完的经书拿来。”
丫鬟们呈上笔墨纸砚。
“你既是个有福气的,可愿替我抄经书?”
孔安心下感动,皇后这是看出来自己的孤立无援。
她虽不能给长公主办事,好歹落了个替皇后做事的名头。
孔家便不能以内院纠纷将她随意折辱了。
“蒙皇后娘娘垂怜。”
“民女愿鞠躬尽瘁,以效犬马之劳。”
孔安回到孔府,已是半下午。
她的命格与皇孙相衬,又用了桃木术将皇孙的病痛悉数转到了自己身上。
现下身上冷热翻覆,太阳穴恍如针刺。
孔安脚步虚浮地去祖母院子回过话,到了父母的雅苑。
箫氏正同婆子对账,见孔安穿着寒酸,刺道:“孔家嫡长女穿成这样入宫,旁人还当你讨饭去了。”
孔安身体不适,万分疲倦。
“许是皇后娘娘见我可怜,赏了我金银,又叫我替她抄经。”
“孔家短不了你吃食衣物!”箫氏将手里的账本摔在桌上,命一旁的婆子连夜将孔安的衣服赶出来。
“别以为入了皇后娘娘的眼便是拔尖,你这样心高气傲,不敬父母,久了也是遭人厌烦。”
孔安揉着眉头,冷汗不断从背后冒出,脸颊驼红:“我才归家第二天……”
“你归家第一天便抢你妹妹院子!”
发这么大脾气,还是为了她。
孔安稳住摇晃的身形,目光艰涩,勉力看向端坐明堂的贵妇人。
“娘,我也是你亲生女儿……”
“闭嘴!”箫氏惊惧,眼底闪烁着复杂的光。
她难道知道了什么?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唯一知道那件事的产婆已经死了。
想到这她忍无可忍:“胡言乱语,不敬父母,上家法。”
箫氏眼底阴毒的眼刀划破孔安心尖血肉。
孔安知道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母亲并不爱自己,她只是还没有学会坦然接受这件事。
“夫人,大小姐才从宫中出来,奴婢见她染了风寒,您要打要骂等她身体好些再罚吧。”谢妈妈跪爬上前,老泪纵横。
“我看她伶牙俐齿毫无病态。”遥遥相对的箫氏皮笑肉不笑,叫来小厮,势要打孔安十大板。
谢妈妈抬头看向身形摇晃、目光倔强的孔安。
“夫人,奴婢求您,这一打怕是要断了您与大小姐的母女情分啊。”
箫氏不置可否。
第一板下去,孔安吐了血半昏迷过去。
谢妈妈心疼不已,含泪将自己的身体覆上汗涔涔的孔安。
她拼尽全力,小厮一时推不开。
“奴婢替姑娘受罚。”
“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
“不要。”孔安颤着唇,抵死拒绝。
小厮看向逆光而坐,辨不清面容的箫氏。
箫氏抬手:“好一个主仆情深,那便打你这恶意教唆的老妇。”
孔安被粗暴拉下架在一旁,她声嘶力竭地阻止,小厮没把她当半个主子,仍是高高抬起板子。
第二、三板,谢妈妈腰至臀部皮开肉绽。
第四板,血肉模糊。
第五板,皇后娘娘的赏赐到了孔府。
孔大老爷率阖府领赏,孔安被人架着出来,衣衫有零星血迹。
太监宣旨后,众人发现赏竟是赏给孔安一个人的。
人人惊讶。
皇后的心腹齐嬷嬷见孔安挨了罚,拧眉询问道:
“半日不见,皇后娘娘的贵客便在孔府受罚。”
“奴婢愚钝,不知如何回禀娘娘。”
不待孔安开口,箫氏抢答:“女儿不敬父母,当娘的罚了几下。”
齐嬷嬷咳嗽一声,声如洪钟:“皇后娘娘传话,孔大小姐命格尊贵,折辱小姐便是折辱小皇孙。”
箫氏面色一狠,不想孔安竟能攀上如此高枝。
她心高气傲,打心底看不上孔安,张口待要分辨——
“啪!”孔老爷当着众人的面给了箫氏一耳光。
他拼了命奔的前程,岂能毁在内院妇人手上。箫氏虽美,也不过是他的妻。
——打得也骂得。
箫氏心惊,脸上却生出袅袅笑意。她徐徐向嬷嬷悔过,恳求不要让这些琐事烦扰娘娘。
嬷嬷却独独看向孔安:“孔大小姐,您意下如何?”
孔安瞥一眼箫氏,见她狠狠咬住后槽牙,面颊抽动。
前世的她何曾见过母亲这样失态,她永远是胜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身上的痛比不上心中痛楚的万分之一。
“母亲近来劳累才会出了岔子,烦请二夫人暂代母亲管家吧。”
孔大老爷应允。
二房没想到她们母女内斗竟让自己得了好处,感恩戴德地接下孔安这份大礼。
箫氏被夺了主权,强撑着僵硬的嘴角笑意满盈道:“安安,我毕竟是你娘。
“你过分了。”
孔安惊讶极了,回望她道:“娘,我体恤您辛苦,您却这么说,是在怨我吗?”
箫氏看着与自己相似的眼睛里,盛满泫然欲泣的可怜,嘴角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故作姿态。
孔安轻言细语道:“娘房里那几个打我板子的小厮,各领二十大板,送入苦役营。”
“你……”
箫氏只觉胸闷气短,喉头发腥,反了反了。
那几个小厮都是家生奴才,在府上地位颇高,只因打了孔安便被如此重罚。
众人呼吸一紧,遍体生寒。
这位外来的大小姐,睚眦必报,心狠手辣。
不是省油的灯。
谢妈妈被人抬回了清致院,谢琦含泪替她将伤口清理干净,拿白瓷瓶为她抹上外伤药膏。
“我没见过娘流这么多血,她该多疼啊。”谢琦心下惊惧,满脸愁容。
“娘没事。”谢妈妈抬起手握住谢琦颤抖的小手。
孔安吩咐内院丫鬟仔细伺候谢妈妈:“她就是院里的主子,是我半个娘,明白吗?”
一众丫鬟应是。
谢妈妈敦厚的眼睛闪着泪光,让谢琦去照看孔安。
“安安……”谢琦转头来想察看孔安伤口。
发现她已经和衣在紫檀美人塌上昏睡过去。
脸侧的耳发已经被汗水打湿,通红的脸颊埋在胸口,蜷缩成圈。
极度不安的睡姿。
孔安被困在上一世的梦魇里。
她因替皇孙挡灾,在西院连续高烧四五日,孔府无人过问。
他们忙着借皇家赏赐的钱财大摆宴席,送礼拜帖,笼络权贵。
熬过来后才知箫氏的生辰将近,孔安日夜连轴花了月余做了一盏猎鹰羽毛风筝。
细竹为骨,绢纱为夫,轻风吹拂时,万千羽毛如呼吸般微微翕动。
满屋珠光宝气,箫氏素手饮茶,细腕上一抹翠色。
她接过孔安的风筝,指尖划过羽毛、点翠,而后轻轻一掀,风筝被扔在地上。
箫氏以一种冰冷的目光看着孔安道:“少做这些无用功。”
孔安浑身一颤,低垂着头,不知自己是哪里做错。
“你要是入了族谱,珍珍怎么办?”
竟是为了爹爹要让自己入族谱的事生气吗。
箫氏起身,华贵的缠枝刺绣金纹裙裾从风筝上毫不留情地碾过。
“娘。”孔安转过身叫住她,目光扫过她通身气派的首饰衣裙。
如果她送的是价值连城的礼物,她是不是不会扔掉了。
走到门边的箫氏顿了顿。
“孩儿愚钝,竟送如此廉价的东西给娘。”
“孩儿出生便与娘分开,十余年未得娘教养,人人都说我是个野孩子。”
“娘,您也认为我是个野孩子吗?”
别人怎么看我都不重要,你呢。
是觉得于我有愧,还是我罪有应得。
箫氏顿了顿,没有回头。
她明黄的背影像是一抹决绝的夕光。
窗外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潮湿中谢妈妈起身。
她听见了孔安的闷哼,一遍遍为神色痛苦的孔安擦掉冷汗,用茶杯将温热的水喂到她干裂的唇边。
孔安醒了过来。
微弱的烛灯下,孔安眼里蕴含着感动的光:“我没事,妈妈你好生睡着。”
“姑娘心里委屈,老奴都知道,只是日子还长,姑娘放宽心,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女儿。”
“姑娘且耐心等等,等夫人与姑娘熟悉了,便知道姑娘对夫人的感情不输珍珍小姐呐。”
想到谢妈妈在自己眼前被活活打死,孔安凝眉敛息,笑意全无。
“不等了,谢妈妈。”
“又争又抢,又打又杀,才是我孔安的活法。”
这一世,她得送一份大礼给箫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