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伤口

打圆场的话还没说出口,只听得“吱呀”一声,禁阁的门开了半扇,缝子里探出个脑袋来。

齐灯火张着的嘴一时没有合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朝暮又一次未卜先知。

“黄先生。”守阁弟子向那人行礼。

黄百金笑眯眯向几人点点头,说道:“小齐今日这么用功,不错嘛。”

齐灯火老脸一红,当场就想驳他,自己明明一直都很用功。

“这位公子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不知怎么称呼?”

齐灯火被黄百金的差别对待搞得瞠目结舌。

“朝暮,”他回话时微微欠身,却直视着黄百金的眼睛,“来此请教一些事情。”

黄百金笑意微敛,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将门让出来,“进来吧。以后他们二人可以自由进出。”

守阁弟子连忙应下。

黄百金的脚步迈入这神秘的禁阁,齐灯火不忘抛给朝暮一个“真行啊你”的眼神。

朝暮报以一笑。

齐灯火从未见过眼前这般景象。

没有排布规整的书架,没有卷帙浩繁的藏书,甚至可以说一无所有。

三人来到一片浑圆的空间内,四周空无一物,头顶的银光似是从很远的地方洒下,脚下踩上去虽一片坚实,却如同踏入了镜花水月的虚空。

“这是……”齐灯火又惊又疑。

“虚室生白的道理嘛。”黄百金颇有些神气,大手一挥,拂过之处瞬间产生疾速而微妙的扰动,继而屋子中央光芒大盛,在满室银辉之上又镀了一层淡蓝色的光芒。

“哇。”齐灯火的心思全在这奇景上,没注意朝暮伸出手去接那光影,以及黄百金探究的目光。

“所以这号称禁阁的顶层,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齐灯火问道。

“藏书阁的顶层,当然是藏书的喽。”黄百金看上去不像卖关子,“难道只有堆满了书籍的地方,才叫藏书阁吗?”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齐灯火想象不出此地如何“藏书”。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不如藏天下于天下。?”朝暮走上前,用手触摸那光芒的中心,回应他动作的又是一阵轻快的律动,很快光芒之上便显出了几个书名。

“《云静仙国史》、《神魔百战录》……”齐灯火扶额失语,这些名字早就在下面见过了。

“你们要找史书?”黄百金虽是问句,倒谈不上惊讶。

“是这样,”齐灯火本也不欲隐瞒,“兵法课上,万先生出了这么一道考题,论神魔之战四十年的得失。我虽勉强答上一些,却总觉甚是浅显,于是想来看看史书中如何记载与评判。”

黄百金听她说完,回味了片刻方道:“放眼天下营,敢出此题的,也就只有他万振法了。”接着他看向了朝暮,话锋一转,“不知这位,这位朝暮公子怎么看?”

问得齐灯火也是一愣,刚想替他分辩几句,便听得朝暮答道:“欲论得失,需有衡量尺度,若有了尺度,便需事实佐证,我们寻的正是此物。”

“此物是何物?”在齐灯火听来,黄百金这是明知故问,于是她心里嘀咕起来。

“此物正如此处,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

三人一齐陷入了沉默。齐灯火虽明白朝暮的意思,却不懂二人唱的是哪出。

齐灯火欲知战乱四十载的起因与经过,可是遍寻史书都是语焉不详、欲盖弥彰。

不止如此,这天下营、这天下的每一个人都似乎对这件事从未生疑,究竟是知者不言,还是不知者不欲知。

事实就在这天下之中,模糊是非功过就如同将小物体藏入大空间中,藏得再好仍有破绽。

“那看来,你们要找的事物,这里是没有答案了。”黄百金侧身回望,光影中的书名便黯淡下去,最终只留下一片白茫茫。

“为什么?天下营的藏书阁不是号称云静一绝吗,如何能连战事的正经记录都没有?”齐灯火实在不解。

“嗯……”黄百金背过手沉思良久,“或许是还没来得及吧,毕竟现在天下甫定,也就只有万兄这样的老将才能抛开胜利的喜悦反躬自省。”

“说得通吗?”齐灯火蹙眉反问。

“哎呀,小齐,”黄百金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到此处是寻什么功法秘籍呢,没想到你对国事如此有兴趣,这也是好事……”他打起了官腔,齐灯火根本插不进话。

“诶,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欠戢家小姑娘一个彩头呢。”

“彩头?”

“可不是嘛。《灵枢针经》,那可是一部很珍贵的古籍呐,正好对她所学的医道。还有你的,我最近也在琢磨你的。”

“我的?”齐灯火自知已经莫名其妙被他带跑了,碍于礼数却无法重启话题。

“对!”黄百金看上去比齐灯火更兴奋,“你……你们是在这里等一等,还是随我去悬阁拿啊?”

“岂敢劳烦先生。”朝暮微笑着把话接了过来,抬手请人的动作行云流水。

兵法不愧为天下营“不是没得选谁会选”的科目,万振法万先生也不愧是振臂一呼千骑应,纵横沙场半生行的老将。翌日课堂上,他便将批阅好的答卷返给了诸生,附送一份考较合格者的名单。

“怎么又没有我啊,早知道小齐你这么厉害,就抄你的了。”祝辰捧着那张纸从头读到尾,又从尾找到头,声音激昂双手颤抖,大有要将那名单揉烂撕碎之意。

齐灯火看着他……看着半个教馆的人各发各的疯,半晌才接上话,“你至少得来考试啊。”

祝辰听到“啊”了一声,不知是陷入了沉思还是单纯的呆愣。

“我,我伤还没好。”祝辰说着,东施效颦般捂住了胸口。

齐灯火不知真假,忍住笑想要慰问一句,熟料万振法赶在她前面开了口。

“既然你因伤未能参加考较,课后来我这补考。”

没有一字多余,却能直插祝辰心窝。齐灯火亲眼见到前一刻还张牙舞爪的人如何在瞬间成为一具“哀莫大于心死”的躯壳,不得不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齐灯火,你课后也留一下。”

人生在世,福祸无常。

齐灯火僵在当场,祝辰则从她的遭遇中品出点乐子,神色逐渐回春。

“这老古板找你作甚?”祝辰好奇道。

“想不到,”齐灯火摇了摇头,“唯一的可能就是答卷。”

“看来你的答案深得他心,马上就要引为知己了。”

齐灯火白了他一眼,“知不知己不知道,别忘了你的补考。”

祝辰应声趴倒在桌子前。

齐灯火的猜测都没有错,万先生确因考卷将人留下,也确实对她表示了赞许,只是一起被叫过去的李冬原面色不太对。

齐灯火今日都未曾与他说话,倒不是生他的气,只是找不到开口的时机,索性在教馆外等到他出来。

李冬原看到她似乎有些惊讶,又带着点不好意思,别别扭扭地跟她一路走着,却什么都没说。

“恭喜你通过初试。”齐灯火起了话茬。

“你,你也是。”李冬原瞥了她一眼又匆匆移开视线。

“那是必须的,刚才先生就夸我来着,还许了我一个奖励。”齐灯火故意说得神气扬扬。

“什么奖励?”饶是再不善言谈的人,也能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他让我自己挑啊,我就问他要了记载这四十年神魔争斗的真实记载。”

这话一出,齐灯火感觉身旁的人状态明显变得锋利,但她决定耐心等待,一语不发。

“为什么?”

她最终等来了想要的时机,李冬原停下脚步,疑问中压抑着从不轻易表露的凄怆。

“因为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李冬原紧紧盯着她平静的面容,声音发紧,“你知道什么是真相?”

“我不知道啊,所以我想知道。”齐灯火耸了耸肩,“每个人都有这个权利,不是吗?”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李冬原向后退了半步,整个人僵得像一只戒备中的野猫。

“我真不知道,我都是靠猜的。”齐灯火不想浪费时间在玩文字游戏上,“从未听你说起过你的家乡,所以我想,你的家是否在天关以南?”

“打住!”齐灯火伸出手阻止李冬原说出过激的话来,“我都说了是猜的,要不然这份试题为何会让你如此激动?”

无知者不解其意,向学者条分缕析,唯有当事人在这道试题面前,才会被扒开伤口、鲜血淋漓。

“是。”李冬原艰难地点头,与其说和解,不如说是妥协,“你这么好奇,那我告诉你。

“我的家……我的家曾是天关脚下最繁华的城池,可是自从魔物入侵,云静被一切为二,天关以南酷似炼狱。我记事时云静军已退至天关,是我爹娘,用他们的命换我活下来的机会……”

从李冬原第一次哽咽时,齐灯火便在心里开始了忏悔。但当她看到平日沉闷得像块石头的人咬紧牙关,憋回双眼涌出的泪水时,觉得这声道歉必须付诸行动。

“对不起,李冬原。我不是故意接你的伤疤,只是想知道这些年神魔相争的真相,但是我不该来逼问你的,向你道歉。”齐灯火郑重向他鞠了一躬,把手帕递过去——虽然好久没用过了。

李冬原并未接下,只是用袖子抹了把脸,丢下句“知道真相有什么用”便大步离开。

齐灯火自罚般地拍了拍脑袋,回寝舍的步子头一回如此沉重。

戢时雨正为了明日的医术考较临阵磨枪,从人体经脉图到百疾发作机理,齐灯火将心头诸事压下,鼓励着戢时雨奋战了半宿。

熄了灯后,戢时雨又将口诀歌念叨了一遍,齐灯火听得哈欠连连,对方却越来越睡不着。

“火儿,你说明天的试卷会不会很难,万一我都答不上……”

“停停停!”眼见着已经到了三更天,不能让她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你们莫先生不会为难你们的。再说,我这几日听你背得滚瓜烂熟,定然能答好。”

“是吗?”

“是啊。医书上不是说了,作息颠倒会导致阴阳失调,容易生病,咱们还是快些睡吧。”

“对哦,我可不能生病,”这句话说服了戢时雨,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喃喃道:“从来没这么努力过,希望能顺利通过吧。”

戢时雨沉沉睡去,齐灯火的梦境却断断续续,时而走在茫茫烟雨,路过一处偏要摘下那出墙的杏花;时而听见学子齐声背诵,先生的戒尺似乎又要迫近,齐灯火恰好在这时惊醒。

窗外细细密密的雨声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眼见着夜色将尽,齐灯火怕戢时雨误了考较的时辰,索性起身盘坐运功,三遍后开始唤醒同伴。

“不是还早吗?”戢时雨半睁着眼看了看天色,转而悟道:“下雨了啊。”

“嗯,该起了。”齐灯火懒得出去烧水,索性在手中聚起火焰,倒扣在一盆凉水中,滋啦啦响起一片沸腾声,接着整盆水都冒起了热气。

“哇,”戢时雨出神地看着,“真羡慕你啊火儿,我现在还只有个火苗呢。”

戢时雨说着也展示了一下,不知是没发挥好还是天气潮湿,最终只有一缕烟从她的指尖冒出。

“快下床洗漱吧。”齐灯火被她沮丧又呆萌的样子逗得勾起嘴角。

“唉,”戢时雨闻言终于行动,嘴上也没闲着,实在不解道:“火儿,你说你明明这么有天赋,分班考核的时候怎么就落在了丁班呢。”

“或许是为了和他相遇吧。”齐灯火想了想,声音低得如同轻呢。

“什么?”戢时雨凑近道。

“丁班也没什么不好,我现在可是因祸得福,捡了个便宜师父。”齐灯火顺着说下去,“对了,他给你的那本什么经……”

“灵枢针经,”戢时雨接过她的话,“我虽只学了九牛一毛,却也晓得那是极珍贵的名家孤本,真不知要怎么感谢黄先生才好。”

“嗨,”齐灯火摆摆手,“最好的法子就是好好学,然后学以致用,不过他给我的这本……”齐灯火捞起床头那本线缝的集册,封皮只用粗糙的靛青纸,题书名的地方也不见一个字。

“如何?”戢时雨洗漱已毕,对镜娴熟地绾起双髻。

“难说。”这雨不大,潮湿阴冷的气息却惹人心烦,齐灯火索性披发坐在榻上,翻看黄百金赠予的“宝贝秘籍”。

“火儿,我先走了。”戢时雨翻出两把做工精致的竹伞,“出门记得带伞。”

“知道了,祝你取得佳绩。”

1 出自《庄子·大宗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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