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的辛劳终于结束。
尹思宛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住所,小心翼翼倚在门后,探头探脑向里面望去。
惠娘不在,尹思宛松了口气,做贼似的留到自己的房间,赶忙将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喃喃道:“这要是让阿姆看见,她又该责怪我了。”
将换下来的“罪证”藏匿好,这才从房间走出来。刚至正堂,先被一阵扑鼻的香味勾起了馋虫。
她略感疑惑,只见桌上已尽摆着白灼菜心,地三鲜,松茸炖竹鸡,只是里面的松茸用了寻常的蘑菇替代。
原来,惠娘已经做好餐食等着她了。
“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我也寻不来好的食材,委屈小姐了。”
尹思宛扫了一眼桌上的餐食,差一点就要掉金豆豆了。这两天,她们的饮食都是军营中的伙房提供,有荤有素,算不上苛待,可供给士兵的大锅饭,滋味自然好不到哪儿去,油腻荤腥,自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尹思宛自然食不下咽,更何况她心里压着父亲的事,这两天的饭食都是草草对付几口。
惠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尹思宛是她一手带大的小姐,说句僭越的话,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似的,看着她吃苦,就跟在自己心尖上剜肉一样。是以,她也顾不上人生地不熟,自个寻到营中伙房,问里面的军士要了些食材,自行下厨。
“阿姆,不用这么麻烦的,让您一把年纪还配我赶这么远的路,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这些事以后都留着,我自己做就是了。”尹思宛说着,就要搀扶惠娘坐上桌子。
方才还一脸慈爱的惠娘一下板起面孔:“小姐,即便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可您自小的规矩不能马虎,尊卑有别,奴婢一介下人如何能与主子同桌而食。”
尹思宛无奈的弯弯嘴角:“阿姆,如今尹家落魄成这样,还哪里有什么上人下人。更何况我知道您疼我,我阿娘去的早,您是除了爹爹外,我唯一的亲人了。”
“呸!小姐怎么能说着样丧气的话。老爷白手起家,背井离乡流浪至扬州城,尚且能创下那么大片基业,夫人书香世家,自幼饱读经书,算得上脂粉堆里的状元。您就是什么都没有,也不能损了生为大家小姐的傲气,否则夫人在天之灵也要怪罪奴婢的。”
说完,看着尹思宛包头发的破布条子,眉头揍得紧紧的。
尹思宛顺着她的目光,讪讪摸了头发。糟糕,忘了把这个拿下了,她瞪着圆润的小鹿眼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泽,放低下巴,抬眸看着你,任谁看到她这幅模样也不能不心软。
惠娘也不能免俗,她默默走到尹思宛身后,叹一口气,替她解开头巾,又拿来发簪细细梳好发髻,接着道:“夫人在世的时候常说,举止得体,动静合仪,衣衫首饰更是一个人的脸面,若是外头那层皮垮了,那人人都会知道里头是个塌架子。甭管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也敢上来踩你一脚。”
打理好一切之后,惠娘退开两步:“奴婢知道,小姐定然觉得老婆子啰嗦,这些天小姐早出晚归的,也不肯告诉奴婢到底是在忙些什么。奴婢不想讨嫌,并不过问。可是小姐,夫人看到你如今这幅样子,该有多伤心。”
尹思宛情绪低落下来,她瞒着惠娘,原是不想让她担心。若是惠娘知道自己如今做的种种粗活,那她是说什么也要为自己代劳的。惠娘如今一把年纪,那日被匪徒包围时身上还落下伤,她怎么忍心让惠娘去做这些事。
再有一则,她之前在秦王面前信口胡说,被人当场拆穿,已然留下了很差的印象,总得有点什么实际行动去弥补吧。她不会这么轻易的放弃的,秦王是她最后的指望了。
可如今,不过是洗了几天衣服,她就有点受不住了。唉,她可真是没用啊。
她知道惠娘是从小跟在娘亲身边的,对她父母辈的事情很清楚。她不由得问:“阿姆,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让爹爹娘亲失望?我总是……总是把事情搞砸。”
惠娘拍拍尹思宛的肩膀,轻声安慰:“小姐说的什么话,尹府突逢骤变,小姐临危不乱,已经做的很好了,奴婢虽不知,小姐为何打定了主意,又是要退婚,又是要来这幽州,可奴婢想,一定是为了老爷吧。”
尹思宛终究没有说实话,她往嘴里塞了一口饭,稚嫩的眼神里有了笃定的意志:“惠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出爹爹。”
尹思宛原本还为了惠娘的劝慰热泪盈眶,谁料惠娘突然又舔了一句:“要是,苏公子肯陪着小姐来,没准这营救之事还能事倍功半呢。”
尹思宛这口饭堵在喉咙,噎得她差点心梗,她脸上一幅见了鬼的表情,看着惠娘:“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惠娘一脸不解,尹思宛明白,她一定是在疑惑,自己为何忽然跟苏恒翻脸。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苏恒,风度翩翩,踏实上进,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后生。
他领了俸禄,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去她最爱的点心铺子,迎着排队的长龙,给她买新鲜出炉的玉带糕;
他会在大雪纷飞时节,出游赴宴的时候带回来一捧红梅,小心翼翼藏在披风里,花朵完好无损,他的手指却冻的龟裂,偏偏他对自己的苦痛轻描淡写,只满心欢喜的对她讲:“晚晚,你喜欢的梅花,我今天一瞧见这个,就想着这束花插在你书房的汝窑美人斛里一定好看。”
他会深夜独立寒宵,任由霜雪在他泛着热气的睫毛上凝霜,待到第二天,她打开房门,被他冻的乌紫的唇吓一跳,他却只是用他那装了星星的眸子凝望着她:“晚晚,我梦见我把你弄丢了,还好,你在。”
偏偏就是这样的他,也可以在得势后翻脸不认人,她在梦中听见他用冰冷的口吻说出:“晚晚,你把正室之位让给萋萋。”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这会是苏恒对她说的话。
谁能想到,这般深情也是可以装出来的。就是这样深情款款的嘴脸打动了父亲,打动了自己,这才让尹府一步一步成为旁人进阶的踏脚石。她要有多愚蠢,才会把梦中的悲哀重演一遍。
尹思宛没有给惠娘解惑,只是在心底告诉自己,前车之鉴,近在眼前,尹思宛,你早就没有退路了。不过是一些粗活而已,难道能比家破人亡尊严尽毁更痛苦吗。
也就是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尹思宛将五味杂陈的情绪藏起来,微微疑惑的转头看去。
为了跟营中将士的居所隔开,尹思宛和惠娘的居所十分偏僻,谁会为了找她专门跑一趟呢?
惠娘刚要去开门,尹思宛想了想,拦住了她,自己出去了。
谢希逸在外面等了好一阵儿,还不见来人开门,刚伸手准备再敲一次,手心还没触到门板,只见一张清丽无比的面孔赫然出现在眼前。
尹思宛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清澈的曈眸写满了疑惑:“你找我有事?”
谢希逸维持着招财猫的动作好一会才讷讷放下手,这么一张脸,突然出现在面前冲击力的确挺大的。他不自然的将手背在身后,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问:“还真有点事,要麻烦姑娘,不知是否方便出来走走?”
惠娘还没见过谢希逸,这么个俊俏儿郎站在她眼前,她带着几分探究的走上前来,拉住尹思宛的手道:“这个时辰,公子用过饭了吗,不如进来一起用些?”
谢希逸粲然一笑:“还是算了吧,我看尹姑娘护食,恐怕不舍得分给我。”
尹思宛知道他在玩笑,很给面子的弯弯嘴角,惠娘倒是被逗的合不拢嘴,望着尹思宛呵呵笑。
谢希逸转头问尹思宛:“尹姑娘还在用饭吗?那是我来的不巧。”
尹思宛被前尘往事一打搅,此刻就是山珍海味放在面前也食不甘味。于是客气道:“我用完了,公子有事,我们边走边谈吧。”
今日天气晴好,日暮十分,红彤彤的火烧云热烈铺满了半边天,霞光滟滟。
昨夜一场细雨,今日便有细嫩的草芽颤巍巍冒出头来,四野碧绿,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静谧的空气里氤氲着木槿花的清香。偶有杜鹃啼鸣一声。
谢希逸先行出声打破了这静默:“尹姑娘怎么不说话,我跟殿下那个冰疙瘩可不一样,我对女儿家一向温柔,你可别怕我。”
尹思宛笑了笑:“怎会。哦,应该要谢谢谢公子的,要不是您出言相帮我恐怕很难在军营留下。”
“这就是见外了,你是秦王的表妹,那就是我的表妹,这点小事,还值得道声谢。”
怎么又提表妹这茬。尹思宛囧住,尴尬地瞅了眼谢希逸,眼里有着孩子似的无措。
谢希逸哈哈笑起来:“你那时胆子可是大得很,现在怎么反倒害羞起来,不就是秦王不认你这个表妹吗,那是他没福气,我认啊,我家里人丁稀薄,早就想着能有个可爱的妹子了。”
尹思宛就算经事不多,也知道谢希逸能同秦王关系这样好,定然也是家门显赫的,这样的人要人自己当表妹,也是一个相当大的人情了。可经过那个梦,她对这世间无缘无故的好反而心有戚戚然起来,她问:“谢公子若是有事还是直说吧。”
“姑娘是个爽快人,我就不绕圈子了。我希望姑娘帮帮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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