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敢跟我打个赌么

这天晌午楚驰越没有吃饭,而是避开众人翻医书,找到消肿止痛的药草,碾磨成粉,做起了金创膏。

他偌大的审死殿当然不缺这个,但想起江尘述的“挑剔劲”,还是他自己做点干净新鲜的送过去最妥。

捣药时无事,楚驰越就翻开案件卷宗,想看看下一个受审的是何人。

打开卷轴后,看到的编号却叫他一阵头疼。

第十一号,吴白雨,男,垂髫之年*,因屡犯偷窃罪入狱....

吴白雨是他审死殿里年纪最小的犯人,进来时才刚满七岁,听说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整日不是跟城隍庙的乞丐要饭,就是搞点小偷小摸....有一日偷到大户人家的老爷头上,就被抓进了这里。

在现代文明社会,未成年人犯罪定刑向来是人们心中的痛点,但在“勿以恶小而为之”深入人心的封建古代,年龄不再是问题,依照大函律法,人证赃物具在,就要重判或发配边疆。

可自打小孩送来,楚驰越并未动手,甚至将他的案子一推再推。

他是拥有现代思想的法学人,在他看来,偷窃是罪,但应以数额定罪,小孩仅是偷食物果腹,怎能致死?况且吴白雨父母双亡,无人管教和照料才做出这种事,是情有可原。

因此,他把人押着观察,是想给小孩一个教化的机会。

“楚大人——!楚大人不好了!不好了!”楚驰越正愁再怎么往后推,张剋就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大喊道。

“哪里不好了?”

“牢里....十一号,吴白雨染上了瘟疫,大家伙儿都不愿跟他一个房,为这都打起来了!”

楚驰越一听,脑门直蹿火:“混账东西!哪来的瘟疫?”

“是真的,吴白雨身上突然起了好多红疹,还痛的在地上打滚,江神医....已经过去看了。”瞧见自家头儿越来越黑的脸,张剋的嗓门逐渐变小。

忽闻“江神医”三字,刚才还能坐得住的楚驰越立刻站起身:“他?”

这人才伤到手,不好好休息到底是在折腾什么?

“怎么哪都有他。”楚驰越嘴上不耐烦的很,手底下却飞快把磨好的药装进瓶子里,匆忙出了门。

他赶到大牢时,江尘述正抱着吴白雨瘦小的身躯为他诊治。

骚乱已被狱卒们制止,四周很安静,但犯人们都躲得远远的,在角落窥探着他们,生怕被染上病。

江尘述似乎不怕旁人口中的瘟疫,还让小孩靠在自己肩上。

望着他清雅的容颜,楚驰越立马上前把人拉起来,沉声道:“手还没好,你在这里掺和什么?”

说着他不动声色的把药瓶塞进江尘述怀里:“回你的牢房去,如果真是....”

“不是瘟疫,是肾经有异状。”江尘述直接打断他。

“你如何得知?”楚驰越问他。

“他疼的厉害,我一摸便知是哪里受损。”

一摸便知?此人真把自己当神了?江尘述自信定然的模样使楚驰越愣在原地,想反驳,居然找不到词驳他。

“啊....疼!好疼,楚....楚大人,救....救救我。”在他疑虑之际,地上的小孩突然痛苦的呻吟起来。

“吴白雨!”楚驰越低头查看,果真见他胸前、腹部和四肢有大量的红疹。

不过这疹子既不是水痘,也非病毒疱疹,而是不规则的红斑。

“撑着点....”楚驰越安抚着小孩,眼睛在周边寻找。

看见墙角脏污的被褥后,他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过敏性荨麻疹,是由过敏源和免疫力低下导致的皮肤病。

牢房里藏污纳垢的,成人尚且难忍,更何况是一个常年营养不良的孩子?

至于腹痛,他按压着吴白雨的肚子下方,问:“疼多久了?”

“呜呜....”小孩翻着白眼,答不上来。

能疼到这种地步,想必是急性阑尾炎没跑了。

要先消炎才能开刀或扎针,楚驰越收回手,当机立断道:“张剋,去药铺取大黄、牡丹、桃仁、冬瓜子,熬成热汤拿来。”*

“是!”

“你干什么?他是肾经有异,你用治腹痛的方子作甚?”江尘述凝眉问道。

“他是腹中有炎症。”楚驰越起身跟他辩。

正所谓同行是冤家,此刻他仿佛化作了曾经的急诊医师,十分笃定自己的判断。

“不。”江尘述直视着他,眸似黑玉:“他是肾中有炎。”

“那你倒是说说,身上的疹子怎么回事?”楚驰越扬眉反问。

“疹子也是由肾疾而起。”江尘述并不让步。

见他如此坚持和淡定,楚驰越瞬间急了,他从怀里取出纸笔,草草画了张人体腹部解剖图,冲江尘述指着肠子下方:“知道什么是阑尾吗?这儿就是,他是急性阑尾炎。”

看他掏出图,江尘述微微一愣,旋即他冷声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炎,总之这孩子不是。”

楚驰越快被他犟笑了,气笑了。

“我看过的病患,比你走过的桥还多。”他直言道。

五年从医,外科加急诊,少说也得上万人。

“......”江尘述悠悠然看他,仿佛在看一个胡闹的孩童。

他清明绝傲的眼神,刹那间激起了楚驰越的自尊和好胜心。

“你敢跟我打个赌么?”他问。

“怎么赌?”

“若我诊错,我便在放风时,当着大伙儿的面给你道歉。”

楚驰越把张剋端来的汤药喂给吴白雨,又道:“但若我诊对,就是你输,你今后便要听我的,我准你给人医病,你才能医。”

“光是道歉?”江尘述像是确信他一定会输。

“那你还想如何?”楚驰越眉头轻跳,竟是有点发虚。

江尘述神态清淡,双眸晶亮,眼尾似细长的花瓣:“自古以来,这道歉都连着赔礼二字,你不光要道歉,还要给我赔礼。”

“你....你想要什么礼?”楚驰越的喉结动了动。

“这礼,还得你自己想。”江尘述没给他答案,只敛起眸光,转身回了自己的牢房。

瞅他走了,再看看面容惨淡的吴白雨,张剋心中直犯嘀咕:“头儿,这药能成吗?”

“要不....还是听江神医的,您说您要真输了,当着大家的面儿给他道歉,那多丢份儿啊....”

楚驰越当即站起来踹他一脚:“滚,滚去倒药渣。”

顿了顿他又提高音量,像故意说给谁听一样:“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道个歉....怎,怎么了?!今天这赌,本官打定了。”

放完一番豪言壮语,他原是想走的,但想到江尘述的伤,他的脚就像不听使唤般,绕到了对方的牢门前。

江尘述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双睫像揉碎了的砚台,疏冷而缥缈。

看到他放到桌上的药瓶,楚驰越心中微微喜悦。

“这是你做的?”江尘述忽然问。

“嗯....嗯?你怎么知道?”楚驰越觉得自己有点愣,怎么一到这人面前,他就成了问问题大王。

江尘述抬手转动药瓶:“里面有铁锈味。”

说着他视线慢慢下移,定格在楚驰越腰间的佩刀上:“用刀捣药你还真是第一人。”

楚驰越抱臂站立的姿势很从容,脸上却慢慢红了起来,眼神也变得不集中。

“看在你为我做药的份上,我提醒你,到夜里那孩子若还疼的厉害,你便去查查他父母是怎么死的吧。”江尘述两指轻轻抚摸着药瓶,淡声道。

父母是怎么死的?回到审死殿,楚驰越脑海里全是江尘述平缓的声音,还有他那一副“不想你输的太难看”的模样.....

虽然内心不忿不服,但为防万一,楚驰越还是叫来了张剋,派他去打听吴白雨爹娘的死因。

夕阳西下,不觉然就到了夜里,楚驰越靠着桌椅,瞭望深沉的夜色,他脸上的肌肉紧绷,身影像一块冷僵的石头。

“楚....楚大人!打听到了!”此时门外乍传来张剋的喊声,楚驰越连忙走上前,问他查的如何。

“吴白雨他爹不详,但他娘也是得怪病死的!”张剋急呼呼地说道。

“怪病.....?”

“是,他娘也出过这怪疹子....”

原来,吴白雨他娘还在世时,时常带他捡大户人家的厨余吃,起初娘俩没什么异常,可不到一年,吴白雨的娘就生了浑身红斑,腹背痛难忍的怪病,没过多久,便不吃不喝的离世了。

捕捉到厨余二字,楚驰越垂眸深思。

“大户人家的厨余,该多是些油腻的鸡鸭鱼肉?”他沉声问。

“是!”张剋狠狠点头。

“楚大人!吴白雨....不大好了!”守夜狱卒从外跑进来,跪地禀报道:“他身上的疹子越来越多了,大家都说这要传染开呢!这可怎么是好?!”

闻声楚驰越用手指敲打着桌角,俊采飞扬的眉心揪到一处:药用了,吴白雨房里脏污的被褥也换了,但身上红疹仍未退散.....

皮下红斑渐深、腰腹疼痛难忍,最终不吃不喝死去说明代谢出了问题,又呈家族遗传的特性,所有讯息串联到一起,肾炎二字浮现在楚驰越的眼前。

就算他不大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江尘述的诊断是对的。

他在急诊室曾见过这样的病状,患者有先天遗传的肾病,后来因一次自助餐导致罕见急性肾炎,并行全身出血性毛细血管炎*,症状和眼下的吴白雨极其相似。

肾病最忌油水,大户人家的厨余,无疑是加快了娘俩发病。

在现代,医生往往靠精密的仪器检测,化验才能将疾病区分开,对症用药。

可是江尘述竟然摸一摸,就知晓患处在哪.....这样高深莫测的手段,直叫楚驰越钦佩又心惊。

“是我诊错了,请江尘述出手吧。”静默少顷,他哑声命令道。

“哈?头儿,您就这么认输了?”张剋呲着牙问,开始为明日的全体放风担忧。

楚驰越只说了八个字:“输又何妨,救人要紧。”

他楚驰越可不是古板迂腐之人!更何况,在如此寂寞的地方,遇上这等稀世高手,他应感到高兴才对.....江尘述,激起了他作为医者时从未有过的好斗心和激情。

这一晚楚驰越没有合眼,直到牢里传来吴白雨已经转危为安的消息,他才稍稍松懈下来,只是瞧窗外天光大亮,他又开始坐立不安。

虽说在心里给自己找补了很多,但等到要兑现‘赌约’时,楚大人的脸还是有点发烫。

放风场在大牢后方,原是一片废地,看其面积不小,楚驰越便命人在四周种下有毒的花草,又设立高墙铁网,把它变为犯人活动场。

今日来到这里,他的心绪就像惊风骇浪透心凉。

“啧啧,桀骜不驯的楚判官何时吃过瘪呐。”有人小声议论道。

是啊.....

他昨夜的声音可是传遍了审死殿的犄角旮旯.....

楚驰越极力不看犯人们脸上“瞧好戏”的表情,低头站在了江尘述面前。

对方依然是清贵绝尘的姿态,只是眼皮下泛着青,想必是为吴白雨操劳一夜所致。

两人对视,江尘述的眸色有一丝傲,还有点‘看你如何收场’的玩味。

但他没有想到,楚驰越会这般干脆了当。

只见男人伸手撩开衣摆,直接单膝跪地,朗声道:“我楚驰越愿赌服输,给江大夫赔不是了。”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的眼神又飘到江尘述脸上,等着瞧他怎么‘整治’这犟种判官。

江尘述俯看着地上的人,一双晶莹的眸微动。

楚驰越也屏住气,心下如击鼓传花般紧张。

不多时,他眼前多出了一只白皙的手。

抬起眼,瞅着这只手的主人,他失神片刻:“你....”不打算刁难我?不想给我来个下马威?心里这么想,嘴上倒不敢说了。

江尘述在一片安静中开口:“行医救人,不是看的多就行,而是一种亲身领受。”

领受吗....?

“想病患所想,念病患所痛,受病患所苦,才能找出答案。”

仰望着他清雅的容颜,楚驰越的两颊隐隐发燥。

啊,怎么感到被狠狠的教育了呢.....他克制着浑身的战栗,正欲握住那只手,江尘述却在这时避了一下,问道:“礼呢?”

楚驰越愣住,记起昨夜许下的诺,他扯着嘴角强笑道:“赔礼,你容我想想,好不好?”

江尘述也没留难他,由他抓着自己的手站了起来。

站稳后,嗅到他衣间的草木芳香,楚驰越轻咳两声道:“江大夫,一起走走吧。”

今日天朗气清,恰是遛弯的好日子。

江尘述瞥他一眼,先迈开了脚步:“叫我的名字便是,恰好我也有话对你说。”

注:*垂髫之年指七八岁的孩童

*此处引用《金匮要略》中治疗急性腹痛,阑尾炎症的大黄牡丹汤。

*全身出血性毛细血管炎:又名过敏性紫癜,以皮肤瘀点、瘀斑、瘀血为主要表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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