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尚且没有散尽的暑气将梅子酒的酸腐气味缓缓蒸腾开来。
才活络了没一会儿的场子,因为这一声突兀脆响又安静了下来。花园中的气氛如同一块花纹精致的绣品,从中间被人硬生生用剪子截断一般,平白地被破坏了。
怒意乍然浮上郑旦心头,她有武艺在身,自然能分辨出无意撞到与刻意往她身边挤的差别。正要发怒,撞到她的婢子像是有所察觉一般,拖着摇摇晃晃的托盘往后退了两步,一副诚惶诚恐模样,“奴婢一时失手,美人莫怪,美人莫怪。”
“既然是一时失手,我也不好追究,”郑旦神色不动,强自压抑住了自己将要迸发的怒意,甚至还带出些笑模样,“只是我也不曾想到,我的头发竟然会把人绊倒,是我失策了。”
话里是十足十的讽刺意味。明白了她意思的美人没忍住翘了翘嘴角,又生怕被别人看见似的压了下去;没明白的顺着她的话往她的头上看了一眼,也就差不多明白了她的意思。
郑旦要比一般的女子略微高些,而这个婢子则只算得上中等身量。哪怕是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那婢子端着托盘走过去,那酒壶充其量也只能到她的耳根。
而方才浇在郑旦身上的梅子酒,却是是从她的头顶淋下去的。倘若仔细看过去,还能看见她被浸染得带上了一些红色印记的发带。但凡长了眼睛与脑子的,便绝对不会相信这婢子是不小心才撞到她身上的。
一个婢子当然不会去胆大包天地刻意找郑旦的麻烦,那么定是背后有人在找她的茬儿了。
那婢子起先以为郑旦要么会忍气吞声,要么便会大发雷霆,却没想到却是碰了个软钉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头上瞬时有汗渗了出来,“奴婢,奴婢真的不……”
“我且没怪责你,你慌什么?”郑旦气定神闲地看她一眼,便没再同那婢子说话,甚至都没去追问什么,而是转头同候在一边的桂姬吩咐,“时运不济,我们也只能先回去。”
桂姬小心应是,把一只手伸过去搀起郑旦。两人正要走的时候,却被寺吁冷冷淡淡的声音拦住了动作,“谁教你回去了?”
郑旦眉心一跳,她在来的时候便算是在寺吁这里吃了个小亏,这会儿却又把这尊大神忘记了,忙又转身过去,摆出一副规矩模样同她赔笑,语气也不自觉地软和了下来,“叔姬可要明鉴,我这一身湿漉漉的模样,有失礼节,总不好继续待在这里绕了大家伙儿的兴致。”
寺吁从鼻腔里逼出一声轻哼,不满却已经是写在脸上了,“来的时候迟了的是你,这会儿出问题的又是你。你是诚心要坏本宫的兴致么?”
“那叔姬您怎么不去怪罪那婢子,反而来怪罪我呢?”郑旦笑意愈深,眸中渐渐透出寒意。
先前经历过一世,她自然不是会刻意找麻烦的主儿了,毕竟如今她心中清楚地明白,究竟什么更重一些。但这些没来由的怪责都要堆在她身上,那么她尚且没活到前生那个岁数,大概就已经先被这些人折腾得了无生趣了。
寺吁如今是吴宫仅剩的正儿八经的公主,郑旦自然不会明着与她针锋相对。只是方才事体,本来也算不上她的错。她方才已经点明了那婢子是刻意,倘若寺吁硬要给自己安插什么罪名,那么她自然也不会一声不吭。
“此事留待以后再提,”寺吁却是避过了郑旦的这句话,眼神稍偏了一偏,像是有些别扭,“我哥哥这些美人的雅宴,本宫难得参与一次,你非要落本宫没脸,本宫可不会太照看你。”
本也没要她照看,郑旦心说。但这想法她并没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而是稍稍低了眉眼与寺吁的目光相接,话里仍然不卑不亢,“那叔姬想要如何?”
寺吁伸手,屈指在面前的案台上敲了两下,声音沉稳,说出的话却不太让郑旦欢喜,“坐回去。”
郑旦站在原地看着叔姬,心知她这是在为难自己,神色稍稍冷了一瞬。
离她最近的西施像是察觉郑旦身上冒出的冷气,不等郑旦开口便站起来,语气稍稍显得急一些,“叔姬,郑旦姐姐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的确是有失礼节,不如先让郑旦姐姐回去换套衣裳,再赶过——”
“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寺吁睨西施一眼,单是一个眼神就让西施被钉在原地,“枪打出头鸟儿,不该叽叽喳喳的时候,就闭上嘴。”
这话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并不算太轻。西施还要再说话,被郑旦偷偷按住了手。郑旦一使力,她便又不得不坐了回去。
郑旦示意她不要再多言语,自己略略往靠近寺吁的方向走了两步,“叔姬非要我留下不可?”
“是。”寺吁只答一字,一副完全不在意她现今狼狈模样的样子,“本宫坐在这里,你便也要坐在这里,半点儿都不能离开。”
给郑旦下了这样的定论以后,寺吁便摆出不想搭理她的模样,把头撇了过去,只剩下浑身**的郑旦站在一众美人之中,冷了眼神。
有寺吁刻意引导,其它美人即使现今不大有什么心思再谈天,也还是只能勉强做出欢喜模样,时不时看看园中花草,与坐在旁边的人闲聊两句,有意地忽视了郑旦。
苦笑一声,郑旦只好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稍拽了拽自己身上湿答答的衣物,又坐回了席子上。
她并不怕得罪寺吁,却害怕叫其它人拿住把柄,是以只能暂且委曲求全。西施看着郑旦这副样子,不自觉地便有些愤慨,“这婢子当真可恶!”有意去质问刚才那婢子的时候,她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然隐去了踪迹。
郑旦伸手挡住西施来回张望的眼睛,“找到又能有什么用,和一个婢子置气不成?”
“可她害得郑旦姐姐这样,”西施稍扁了扁嘴,“找不到正主儿,杀鸡儆猴总是可以的。”
“怕的是你鸡倒是杀了,”郑旦扶着她的脸,把它扭正了,放轻了声音,“猴儿没被吓着,倒是溅了自己一身血。”
但是这样浑身湿答答的实在难受,哪怕现在天气尚且不算太冷,偶尔小风擦过的时候郑旦还是会被激得一个激灵。
可那位公主殿下不肯让她离开,她只好转头吩咐桂姬,“你且回去替我拿件披风过来。”
桂姬应“是”正要退下,本来已经没看着这边的寺吁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似的,云淡风轻地抛出来一句话,“天黑以前,谁都不许走。”
想了想似乎还觉不够,寺吁又紧着补充了一句,“尤其是伺候的婢子。倘若让我发觉少了一个,就直接乱棍打死!”
这句话诚然是假的,可她的态度却表现得很明显,便是明摆着为难郑旦了。郑旦苦笑一声冲着等她吩咐的桂姬招了招手,“罢了,不过一会儿的事情,我也不是遭不住。”
偏是临了下午这会儿风又起得勤,似乎也在与郑旦作对似的。她虽然是山野出生,在家中的时候却也没受过这遭,不自觉得生出一些委屈来。
大抵是天公也替她觉得委屈了,在一众美人刻意忽视郑旦狼狈模样,装模作样地赏花闲聊的时候,风越刮越大,没过一会儿,竟是淅沥沥地落下了雨点儿。
开始只是细碎的小雨珠,落在人身上如同薄雾一般,还算得上为花园中的景致添了一分雅趣;可过会儿,这雨点儿便不那么温柔了,渐渐地大了起来,甚至连盛着瓜果的小碟儿里面,都积了一层薄薄的水痕。
可寺吁不开口令她们散去,她们又不能自行离开——这位吴国唯一的小公主便是有这样的权力。
眼见着雨滴儿越发大了,寺吁终于稍稍变了神色,想要开口的时候,却被自开始落雨雾起就一直暗自观察着寺吁的郑旦截断了,“叔姬说了,天色未见黑的时候谁都不能离去。叔姬说的话,总不好自己先反悔的吧?”
郑旦这句话成功让寺吁把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寺吁微微偏了头,虽然声音还算得上沉稳,却也不是不能听出其中的懊丧之意,“本宫说过的话,自然是不会反悔。”
说着,寺吁眼神扫到了两个撑着席子像是要站起来的美人,沉着声音命令道,“坐回去。”
那两个美人像是极其畏惧寺吁的积威,对视一眼后,有些悻悻地坐了回去。
人力终究抵不上天公,任是这些美人再想装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也没办法在自个儿全身都被浸在水中的时候强颜欢笑。一时间这场赏花宴里的气氛越发冷凝了起来。倒是郑旦这时候显得从容了许多,拎起小壶往自己的尊里倒了些梅子酒,笑着同另一边似乎早有预料的西施轻声讲话。
一众美人在这片尴尬气氛里闷坐着,几乎没有人猜到,会有人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花园。
郑旦:我觉得泼回去有点菜。
郑旦:但是抵不上命好,现在大家都湿身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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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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