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同行

郑旦坐着的位子正对着花园的北门,北门之后便是与吴国议政之所连着的台阶。从台阶上出现只有诸侯才有资格穿着的衮金履的时候,郑旦便消了声,伸手稍戳了戳西施,示意她看过去。

西施顺着郑旦的眼神回头,便对上夫差左手压在右边袖子上的广袖,一面不慌不忙地往下走,一面貌似不经意地朝着她们看过来的眼神。

这时候雨已经下了一段时候,寺人紧跟在夫差身后小心地撑着把白绸伞,亦步亦趋地顺着台阶走了下来。

夫差早就发现了一众美人的窘境,却似乎毫不在意似的,仍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走了下来。这场景实在是少见,滴滴答答的雨声里,一群美人都已经被淋得如同落汤鸡似的,却没一个人去躲雨,反而是坐在露天里,不可谓不是奇观。

直到这些美人陆陆续续地注意到了夫差的到来,夫差才冷着一张脸看她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是在看她们,实际上却是在看寺吁了。他后宫里的这些美人,平日里素来翻不出什么浪花,也不会刻意给自己找不舒坦,但倘若有个寺吁,那她们再不舒坦,那也得听着。

于是他便十分好奇,自己这个妹妹这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又做了什么事情。

看见夫差明显的问询眼神,寺吁终于绷不住了似的,冷冷地“哼”了一声,偏开了头,说话端的是理直气壮,“我们在赏菊花。”

这诚然是发起的美人递来的帖子上的名目,但这时候说出来尤其使人尴尬。一则这时候的菊花,的确是没怎么开呢;二则是现今这说不上小的雨点子打下来,甚至让别的各色芬芳都有些蔫的样子。莫说是赏菊花,就连说是赏别的花,也显得滑稽了。

但夫差自然不会拆自家妹妹的台,即使眼里似乎渗了一分笑意,也没真的笑出来,而是稍稍温和了神情看向寺吁,给她递了个台阶,“天都快黑了,怎么还不回呢?”

夫差这句话虽然算得上是好意,寺吁却未必肯接受。她用眼神朝着郑旦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没明说什么,“快黑了又不是黑了,我便不走怎么的?”

她不肯走自然没人能说服她。夫差顺着寺吁眼神往郑旦西施所在的方向看过去,眼中的笑意虽然仍旧浅淡,却比方才又更多了一些,“那这么大的雨,你也是不在乎了?”

寺吁冷着眼神点了点头。夫差扫视一眼各自规规矩矩坐在自己席位上,多少有些委屈的美人们,最后还是将眼神停在了郑旦身上。

花园中众位美人都是浑身湿透,各色衣裙紧贴在身上的模样,却只有郑旦格外狼狈一些。她的胭脂已经被冲得没剩多少,只能看见斑驳的残红;身上的月色长裙,也自肩膀到腰际,有大片不规则的深红印记——怎么看都不大像是雨水在她身上留下的印渍。

夫差的瞳孔微微一缩。他虽不大涉足后宫,却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这些女子与女子之间的门门道道。看寺吁眼里话里明摆着对郑旦的不喜,再看看她们如今状况,再往郑旦身上看过去,便也能够大致梳理清楚,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倒是吃准了寺吁的性子,夫差暗想。

但雨没见要停的趋势,一群美人总不能都在这里干耗着陪寺吁赌气。夫差又扫了一眼诸位美人,眼神又一次定在了郑旦脸上,却是在对着寺吁说话,“你喜欢这些东西,过几天我差人往你宫里送几盆过去,在雨中赏花,小心着凉。”

这是又递了一次台阶。寺吁这次没瞄郑旦那边,却是明目张胆地瞪了一眼夫差,“王兄想得倒是周到。”

“终归着凉了对身体并不好,”夫差语气放软一些,有了些哄劝的意味,“这里坐着这么多人,倘若一同病了,叫人知道了免不了说你的不是。”

寺吁本来也不是非要在这里待下去赌这口气,只是让郑旦用话一激,难免有些下不来台。如今夫差好言相劝,她也是松了一口气,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应下了,“既然本宫的王兄都这么说了,那便散了吧。”

说完这句,寺吁站起身,急匆匆地走出了花园。这一句不知已经被那些美人等了多久,话刚放出来,她们也如蒙大赦道过谢,与吴王行礼告退时候姿态都有些慌张导致的敷衍。比起她们,郑旦却不太着急,索性已经湿了,情况也不会再差下去,便干脆看着她们着急忙慌的动作,反倒是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拉着西施站在原地。

别的美人都急急忙忙领着各自的婢子离去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偏是眼见着她们都各自散去了,1雨势竟是渐渐又小了下来,成了最初时候的细雾,轻似一场美梦。

天公倒是会挑时候。郑旦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引起了夫差的注意。

夫差第三次把眼神投了过来。郑旦几乎是在他把眼神透过来的瞬忽之间就发觉,蓦地抬起眼睛与他对上。

夫差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盯着郑旦的方向许久没移开,那一瞬几乎要让郑旦错觉他的眼睛是深幽夜幕,其中万千星光。

但他这次目光定住的时间太长,让郑旦都要疑心他只是望着自己的方向走神了而已,转身正要走的时候,才发觉其中关窍。

西施在她身后一副乖巧模样,亭亭玉立,一身石青长裙衬在她身上,更显得这个姑娘温柔灵巧。哪怕是浑身湿漉漉的,也让西施如同是月宫仙子一般,且带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思。

看见郑旦终于回头看见了她,西施才脸上带笑挽住她的手,“郑旦姐姐,我们回去啦?”

郑旦顿生恍然大悟之感。原来他看的,不是自己。

当日大殿上,自己不知缘由地吸引到了夫差的注意,而本该被夫差相中的西施,却在那个时候沉默得紧。而如今这个时间地点虽然看似不太合适,但说不准,吴王就这么恰巧地在这个地方瞎了心呢。

真到了这个时候,郑旦突然就莫名地对西施生出了隔阂感。这种隔阂感出现得突如其来,让郑旦莫名地心慌。她在电光火石间将这心思压下去,勉力让笑在脸上挂住,“我们回吧。”

这句以后,郑旦转过身,低着头没再看他,只是规规矩矩地朝着夫差行了个礼正欲告退,夫差恰如其分地伸手一指西施,开口吩咐身后替他打着伞的寺人,“送她回去。”

然后便又一指郑旦身后的桂姬,“你也去。”

郑旦心说果然不出所料,这一园子的美人,先前没人能得他青眼,倒是只有留在最后的西施得了这份荣宠,连旁人都能看出来是她的侍女的桂姬,也要被他强行拨到西施身边为她撑场子。

寺人应一声“是”以后便将伞换撑到了西施的头上,着西施往姑苏台那边走过去。桂姬因着夫差的吩咐,也不得不跟了上去。这两个被拨去送西施的人,加上西施本来便带着的婢子一同跟着西施,竟然有了一种簇拥之感。

郑旦抬步想着跟上,却因为夫差听起来不大沉静的字句止住了动作,“你要去哪里?”

这问题问得有些荒诞了。但夫差既然问她,郑旦便不能不答,只得又回转身来,“妾也当回到吴宫里去。”

似乎早料到她会这般回答,夫差飞快地接着她的话尾道,“寡人想找个地方去坐一坐。”

夫差的话这样明显,郑旦若要装作没听懂也不大可能。何况倘若夫差乐意,她断没有要把他往外推的想法。是以郑旦即刻会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吴宫离花园并不算太远,大王大可移步吴宫歇——”

“好。”夫差听见了想听见的话,不等郑旦把话说完便应下,看上去竟然有些迫不及待。

郑旦虽然嘴上说着吴宫距离花园并不远,实际上两人却都不会把它当真话来听。吴国的王宫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花园在王宫略东边些的位置,而郑旦居住的吴宫却在最西边的高处,他们未备下车驾,若要走着过去,需要的时间并不算少。

夫差走在左边,本应稍前一些,却借口不认路途,与郑旦并排而行。郑不知为何觉得此时尤其难熬,步子不自觉地时快时慢,有意错开他;但是夫差似乎是在随着郑旦的步子调整步伐,无论郑旦如何快慢,他都与郑旦是一般速度。

夫差有意同郑旦说话,却似乎有些思绪纷乱,不知应当从何说起。郑旦只以为他是有事情要问,心中冒出无数想法,最终还是归结为他有事想问。

郑旦本就有意示好,看夫差有话却又不知如何出口的样子,终于还是主动开口问他,“大王可是想问夷光的事情?”

纵使再三提醒自己已经明白利害,郑旦还是不自觉便生出几分她自己可能都没怎么察觉的黯然。

她自己都不曾猜到夫差身为一国之君,竟有如此细致的心思,甚至开始想起前世时候,她与西施交恶的时候,他是否也曾这样犹犹豫豫,百般彷徨,只为了问询别的越女有关西施的事情。

却不想夫差一句话唤回了她不知道又飘到了哪里的紊乱思绪,“我为何要问你关于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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