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争取

送别萧念锦和孟桢宁,苏筠华瘫坐在榻上,耳边回响着殷殷嘱咐:“莫忘了按时吃药,事情总有转圜的余地,身体要紧。”

可是,真的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苏筠华又拣起一枚如意糕。糕点以糯米制成,表面粘一层黄豆粉,软糯香甜。它本不叫这个名字,是萧朗说,吃了它事事皆如意,所以他俩默契地称之为如意糕。

不知为何,今日的如意糕索然无味,她吃了一块又一块,全然抵挡不住内心的苦涩。

糕点见底,最下层压着一张纸条:“遇见你是我的福气,照顾好自己。”笔力遒劲,只在笔锋处看出几分克制。

手指微微颤抖,她突然想起,父亲统率西北兵马时,圣上时常说,“外有苏爱卿定国安邦,内有苏姑娘主持中馈,太子好福气。”

一晃三年过去,物是人非。尤其西戎之战后,父亲麾下的兵马几乎尽归沈熙调度。可以说,沈熙是当下兵马最多的将军,圣上只需把“苏”改为“沈”,这句话就可以原封不动地说给沈熙听。何况朝中不止沈家,还有孟家、徐家、陆家、冯家……还会有数不清的新秀。

从前她不理解父亲说的“天家无情”,明知父亲反对,依旧不管不顾与萧朗交往甚密。她以为有圣上支持,她和萧朗会有一个很美好的未来。

但是如今呢,门庭肉眼可见地冷落下去,她连入宫赏梅的资格都没有了。她这才知道,圣上的支持,源于她是定国公独女,源于父亲手握重兵,一旦脱离了这个设定,她什么都不是。她终于明白父亲那句话:“倘或有朝一日为父不在了,你陷于深宫之中,当如何自处?”

纸条在手中攥成团,苏筠华默默道:“萧朗,我会照顾好自己,请你也是。”

紫宸殿外,萧朗不顾初愈的身体,顶着寒风跪了半个时辰。福安公公出来看过几回,忍不住劝道:“殿下请回吧,圣上不会见你的。”

萧朗岿然不动,沉声道:“劳烦福安公公转告父皇,儿臣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他肯见儿臣为止。”

“太子妃之事,圣上已经打定了主意,殿下您这又是何必呢?”福安曾经受过锦贵妃的恩惠,对萧朗多有投桃报李之意,继续劝道:“老奴说句僭越的话,殿下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来荣登大宝,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您若喜欢苏姑娘,将来收进宫里,封个贵妃便是,何必急在这一时?”

“像母妃那样么?”萧朗哂笑一声,颓然道:“我不想母妃的悲剧,在筠华身上重演。我既然喜欢她,就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决不会让她受尽磋磨,郁郁而终。”

福安见他执拗的样子,不再强劝,转身向殿内走去。走到一半,仍旧放心不下,又折返回来叮嘱:“这番话,殿下以后莫要说了。尤其,别让圣上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萧朗觉得自己可能糊涂了,明明寒风刺骨,怎么会越来越热呢?紫宸殿进进出出,父皇仍旧没有召见的意思。萧朗心里堵得难受:他和筠华,真的没有以后了吗?

气血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他开始疯狂地咳嗽,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心中的那口气咳出来。

突然后背被轻轻拍打,一下、两下,他渐渐平复下来。一件大氅覆上肩膀,温柔的声音传来:“殿下,身体要紧。”

清丽艳绝的容颜映入眼帘,萧朗顿时清醒几分,把大氅脱下来,重新跪直:“不用了。”

陆倩芸重新把大氅披回他身上:“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殿下若是病倒了,还有谁为殿下说话呢?”

萧朗没有回应,只是固执地把大氅放到一旁,仿佛身体痛苦一些,内心就能痛快一些。

姚贵人在后面奚落:“倩云,你没听过一句话嘛,强扭的瓜不甜,别白费力气了。”

“可是,姨母……”

“走吧,”姚贵人打断道:“圣上还等着咱们呐。”

她身姿妖娆地走向大殿,当值太监已经得到命令,早早把大门打开,并把厚厚的帘子撩起来。

殿内,徐贵妃正在给萧元达研磨,抬头瞧了一眼,娇嗔道:“圣上约了美人相陪,臣妾还是不打扰了。”嘴上这样说着,手里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停。

萧元达在她腰间轻轻掐了一把,朗声大笑:“朕陪你的时间还不够吗?”

殿门再次被关上,姚贵人和陆倩芸依着规矩行礼,萧元达并不叫起,冷冷地观察她们。

姚贵人时常侍奉御前,泰然自若自不必说。陆倩云头回见驾,规规矩矩地低着头,腰板却是挺直的,重压之下依然不卑不亢,委实难得。

萧元达对她多了几分好感,问道:“你就是陆时的女儿?”

“回圣上的话,正是臣女。”陆倩云温声回道。

她自幼被按照妃嫔的标准教养,父亲时常教导她,士农工商,皇商说到底还是商,想要改换门庭,唯有男孩入仕、女孩入宫。

萧元达微微颔首:“听姚贵人说,你自幼倾慕太子?”

陆倩云暗暗思忖:为了这次入选,母亲三番五次求姨母帮忙,上上下下打点了很多银子,她背负家族使命而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心下一横,叩首道:“圣上,太子殿下文韬武略,哪家闺阁女子不倾慕?臣女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妄求太子妃之位,只求圣上看在臣女一片赤诚的份上,让臣女侍奉殿下左右。”

她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只要能陪伴殿下左右,臣女可以不要名分。”

徐贵妃一声嗤笑,萧元达乜了她一眼,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根针掉在地毯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陆倩云觉得,此时的沉静犹如千钧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片刻功夫,四肢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晃动起来。

“瞧你这点出息!”姚贵人赶紧帮着解围:“圣上,倩云这孩子从小就老实,遇见喜欢的也不知道争抢。她说不要名分,你可不能真不给,就算赏给臣妾点脸吧。”

萧元达不置可否,提笔写下一个“陆”字,收笔之时,门外“咚”的一声,是重物直直落地的声音。

笔下一顿,墨点落在纸上,渲染开来,污糟糟一团。萧元达烦躁地把笔搁下,宣纸在他手里化成一团,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好落到陆倩云膝边。

萧元达的声音不阴不阳:“陆时养了个好女儿。”

陆倩云再也撑不住,整个身体俯趴在地上,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福安不动声色地把纸团收了,行至殿门处向外瞧,只一眼脸色突变,急匆匆回到御前三尺的地方,垂手站定。萧元达看向他:“有事?”

福安禀道:“太子殿下晕倒了。”

徐贵妃研磨的手停在半空中,转头向萧元达,嗔怪着问:“大冷的天,何苦为难孩子。让孩子进来吧?”

萧元达铁青着脸,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福安得令,指挥两个太监将萧朗搀起,费力地抬到榻上。早有机灵的太监跑去请太医,跑得慢的端了姜汤进来。众人七手八脚时,姚贵人拖着陆倩云退出紫宸殿。

萧朗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梦到了母妃,梦到了苏筠华。他哭着对她们说,“不要走,别离开我”。可是她们头也不回地走了,醒来枕头浸湿一片。

萧元达坐在外间,茶水换过几回,未啜一口。在旁等候的御医两股战战,行事走动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唯恐成了父子斗法的牺牲品。

萧朗缓缓睁开眼睛,扫视一圈便明白了处境,不顾身体虚弱,翻身下床,行至萧元达面前,毕恭毕敬地行礼:“儿臣叩见父皇。”

萧元达没有喊起,抬眼看了一眼福安。福安立马会意,带着一众人离开,顺手把门关上。

“何事?”萧元达脸色阴得要滴下水来。

“儿臣听闻,父皇正在为儿臣议亲。”萧朗说话时才发现,喉咙如刀片切割般疼痛,发出的声音极为嘶哑。

萧元达不语,他只得强忍着疼痛继续道:“既然替儿臣议亲,父皇为何不问问儿臣的意见?”

“嗯?”萧元达刚刚端起茶杯,闻言双手一滞,乜着眼睛看他:“太子什么意见?”

萧朗挺了挺脊梁,让自己看起来略微精神些,坚定道:“儿臣求娶定国公之女苏筠华。”

萧元达冷哼一声,轻飘飘道:“晚了,她不在议亲名单里。”

“为何?”萧朗已然知晓宴请名单,前边层层铺垫,只为引出这句“为何”,故而问得百思不解,问得情真意切。

“为何?”萧元达冷声问:“太子是不是糊涂了,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质问朕?”

“儿臣不敢。”萧朗叩首:“儿臣自幼承蒙父皇教诲,深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儿臣答应过筠华娶她为妻,还请父皇成全。”

“太子!”萧元达把茶杯摔在桌上,发出“砰”地声响。沉默片刻,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睥睨道:“萧朗可以娶喜欢的女人为妻,但太子不能。你萧朗不是普通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好,那儿臣就谈谈太子的视角。”萧朗跟着萧元达的脚步膝行,因着情绪激动,声音越发喑哑:“前段时间西戎之战,领兵的是沈熙,拼杀的却是苏家军!儿臣看得出来,他们奋勇厮杀,为的是洗刷三年前兵败的耻辱,他们在替定国公争气。父皇真心觉得,沈熙能完全掌控他们吗?”

萧元达停下脚步,没有说话。萧朗知道这句话戳中了帝王心思——正因为担心沈熙不能掌控苏家军,他才密派自己跟去西北军中。

萧朗尝试继续按照帝王思维劝说:“父皇,您也说过,外有苏将军定国安邦,内有筠华掌管后宫,是儿臣的福气。虽然定国公不在军中了,但苏家百年世家,西北诸将是跟着他成长起来的,焉知没有后手?沈家到底新贵,真的能取苏家而代之么?咱们不必此时就把事情做绝吧。”

萧元达果然转过身看他,脸色依旧铁青,声音却逐渐平缓,“太子当真这么想的?”

“是!儿臣以为,大晋建国不过十数载,与盘踞百年的世家相比,力量委实薄弱了些,不可正面对抗,只可徐徐图之。最好的办法就是拉拢一批、消解一批,定国公最宝贝他这个女儿,只要拉拢过来,苏家的力量尽收手中。”

萧元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神色坦然,懒得追究这番说辞是否真心,冷声道:“既然太子心中有计较,便依太子所言,在名单上加上苏丫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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