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瑶都风雨误(三)

“你生气了。”季凉打开桌上汤罐的盖子,重新盛了碗汤。

“我生什么气,我就是来找你吃饭,”沐青樾胡说八道否认一通,“没想到房里有别人。”

他搞不懂自己留在这做什么,他应该和溪溪一块下去的,酉时了,确实该用饭了。

季凉笑意流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沐青樾眼神躲闪,强行心如止水,转身去开门。

“等下,”季凉柔声道,“把汤喝了。”

“直接去吃饭,还喝什么汤。”沐青樾说归说,还是坐了过去。

季凉将汤羹放到他的面前,笑道:“我亲自煮的,加了驱寒的药材。”

“闲的没事去煮汤。”沐青樾拿掉汤匙,直接端起来喝了两大口,他还以为女侍上门本就有汤送。

“怕你淋了雨着凉。”季凉淡笑道。

沐青樾无言的干了剩下的半碗汤,温暖的感觉横冲直撞的撞进胃里,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地方,也许是驱寒的药材发挥了作用吧。

桌上溪溪食过的那碗汤羹还冒着热气,他想到溪溪说的那句,好嫩好滑,想到自己的误会,莫名其妙就笑了一声。

季凉猜到他在笑什么,故意道:“你怎能那样想我,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沐青樾放下汤碗,季凉这话让他如坐针毡,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被强行确定了,先前那荒谬的否认,也变的更加荒谬。

“没错,我就是那样想你了,”他不再掩饰自己因为误会闯入季凉房间的事实,但关于自己的心境,他选择忽视,“不过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堂堂皇子,那么尊贵,不应沾染风尘。”

“你这样觉得,”季凉来到他身边,俯身凑到他面前,凝住他透亮的眼眸,看得认真,似乎是想从他的眼神中探知他话语的真假,“为何还将我往这带,你如此熟悉这里,明明知道,不言馆不仅仅是客栈。”

“这怎么了,我不过就是随便选了家近的客栈,我也和老掌柜说了,让他给你黄牌,谁知这老东西犯浑,居然没给你。”沐青樾淡睨季凉,用手推开他近在咫尺的脸。

手下的触感温而柔软,很正常的温度,却有烫进他皮肉和心口的迹象。

沐青樾怔怔地收手。

浑噩地起身,“吃饭去。”

临下楼时,顺道摘走了黄牌。

大堂无比喧闹,多是女子示好的细语和男子豪迈的笑。

沐青樾一下楼便往老掌柜那走,一副要教训人的架势。

季凉拉住他的手,笑道:“他给我黄牌了。”

“那就是你没挂?”沐青樾挣脱自己的手,“少拉我,别老是趁机摸我的手,小色鬼。”

“……”季凉拿出袖中的黄牌,笑道,“我煮完汤回房的时候,发现它掉在地上,就收了,秦姑娘就是那会进来的。”

“你不会再挂上么?”沐青樾闷闷地走开,在大堂里寻找空位。

“我是觉得无所谓,我不会受他人所诱惑,”季凉在他身后低笑着补了一句,“只会受你的诱惑。”

“少说鬼话。”沐青樾充耳不闻,不入脑,不入心。

他找了一个离戏台最近的的位置,戏台不大,单面依墙,正中有供人进出的小门,以银色帘布做挡,墙体是银雪的白和石墨的黑,形样毫无规则可寻,粗看恰似一副坠满云水的泼墨画。

此刻台上是伶人的天地,只听那锣鼓声在戏台两侧咚锵作响,一出关于青楼冰美人缠斗佛寺俏和尚的戏,进入了尾声。

“说好的请你看戏,上等的好戏,我来两个月,冰美人和俏和尚就演了两个月。”沐青樾正对着戏台坐下,贼哈哈地对季凉笑,“你看那冰美人,长得不错吧,看久了能让人流口水。”

台上美人一身霓裳,音瑶腔绝,季凉闲闲扫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到沐青樾脸上,“不觉得。”

“……”沐青樾赞不绝口地欣赏道,“如此美艳之人,可惜是个反串。”

“你怎知他是男子。”季凉不认为沐青樾可以一眼辨出冰美人的性别,单以妆容长相来看,他就是女子的面貌。

“还能怎知,眼睛看的,他以前是烟城一家戏楼的,叫苏蕴玉,那时候我经常去看他的戏,看多了就看出来了。”沐青樾有点心虚,其实他和苏蕴玉之间发生过一件特别的糗事,他忙挥手招来小二,“福遗,这里。”

福遗也刚好是要过来,只要桌上是黄牌,便都是由他招待,虽然沐青樾未将黄牌搁置在桌,但他是不言馆的常客,福遗对他有一定的了解。

“福哥给个机会吧。”一个刚下楼的女侍截住了福遗,没等人吱声,便扭着腰肢,蜉蝣般的移向沐青樾。

沐青樾撑着脑袋,掏出黄牌往桌上一丢,“新来的吧。”

女侍当即止步,尴尬地只能瞅瞅一旁的季凉,意欲向他投怀送抱,还慌张地说了一句奉承话,“公子皮肤真嫩,嫩的像豆腐。”

沐青樾直接横档在女侍和季凉之间,奚落道:“姑娘皮肤真糙,糙的像猪皮。”

女侍尴尬的愣住。

沐青樾也是一愣,顿觉自己的奚落在旁人看来定是十分莫名,只好笑眯眯地对女侍道,“我不嫩么,就他嫩?”

“嫩的。”女侍害羞地迅速低头,内心极度渴望留下。可公子既是搁置了黄牌,又怎会需要她作陪,只能带着遗憾离去。一桌桌的过,一个个的瞧,满堂的客官,多是有了女侍最陪,没有的就是搁置了黄牌,她起晚了,找块红牌比登天还难。

季凉顾自低笑,半晌,突然问道:“青樾,宿吟姑娘为何一定要你娶她姐姐?”

沐青樾微愣,这事季凉不提,他都忘了,他坦然道:“没什么,就是她姐姐宿绯,子衿楼现在的老板,我们从小就认识,她这个人吧,挺好的,就是那个作风,不好说。半个月前,我去子衿楼找她问个事,后来我们一起喝酒,她说要喝场大的。结果她喝大了,站上桌子就跳舞,跳着跳着就往我怀里跳。”

沐青樾无奈道,“然后她就非得要我娶她。”

沐青樾说话的声音很小,因为他说的不全然是事实。

宿绯确实是让他娶她,不过这个娶是假的,宿绯撇开众人私下告诉他,她只是想请他帮个忙,与她假成亲。

而假成亲这事,只能他们彼此知道,不能外传,连宿吟都要瞒着。

沐青樾问她为何,她却求他别问。

他再三追问,她便说了一个听上去很是合理,但并不是不能明言的理由。

沐青樾觉得稀奇,既然是能说的理由,一开始怎会求他别问。

这忙也不是不能帮,但总得将真正的原因告诉他。

“你去找她,”季凉淡声道,“所为何事?”

“你还真会找问题问。”沐青樾瞅他。

“我挺想知道的。”

沐青樾考虑了一会,“不知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提过的,小时候我身边的那个人。他当初离开了,离开瑶都,我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没想到他回来了,瑶都就那么大,我自然的就遇见了他。他说他是三个月前回来的,碍于生计,就摆了个画摊,我偶尔会去找他喝酒,宿绯和他也认识,也经常去找他,一来二往,我发现他们居然在一起了。可是后来,他突然不见了,我便去子衿楼找宿绯问问,宿绯告诉我,他离开瑶都了,不辞而别。”

“你在意他么。”季凉问得有些莫名。

“真有你的,之前问我在乎他么,现在问我在意他么,朋友哪有不在意的。”

“子衿楼,是青楼吧。”季凉淡声道,“你和宿绯从小就认识,你很喜欢去烟花柳巷。”

“烟花柳巷怎么了,”沐青樾斜睨他,“你没去过,不懂,少乱想。”

“我是没你懂。”季凉有意的愁叹,目光偏离在沐青樾的视线外,不知在思衬什么。

“烟花柳巷有很多拥有绝技的姑娘,可是一个好去处,”沐青樾无所谓地说着,忽又一愣,正经地解释道,“绝技不是床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而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客栈外,风声雨声,猎猎不休,黑沉沉的天色压进来,盖过季凉单薄的笑容,“我只能说,你交友广泛,是不是整个瑶都,整个烟城,都是你的朋友。”

“你嫉妒么……”沐青樾猛然闭嘴,他想表达季凉嫉妒他朋友遍地,可换一种思维,就是在表示季凉吃他朋友们的醋。

季凉不答,眼中那长存不逝的情意和难以悦然的神色已待他作答。

台上的锣鼓声终了,美人情断,和尚泪惋,引得在场女侍深有所感,潸然哀叹。

伶人谢幕,银帘掀卷,说书人撩袍登场,桌台醒木,折扇方帕,一段嘹亮的开场白,惊散泪花,惊醒四座。

季凉转首望向戏台,沉思半刻,朝沐青樾淡淡笑道:“我去下后厨,还有些药材剩下,怕他们不会处理,毁了。”

沐青樾的目光跟随季凉。

如此不合时宜的离开,不合时宜的话语。

沐青樾悄悄地跟了过去,后厨共有两个门,前门通向大堂,侧门往外则是供驻馆伶人休息的芳草庭院。

后厨封窗,侧门紧锁,没有明光的后厨,亦无灯烛之物,却四面辉煌。

照理说,闲杂人等不得乱入后厨,更何况是此等一般人修筑不起的明厨亮堂,可谁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呢。

沐青樾窝在厨门旁,探头找寻季凉的身影,顺便数数有多少鬼。

三两打下手的小鬼在冷亮的空间里穿梭不停,灶台前另有三个掌勺的,灶台后蹲着一个燃火的,摆台旁站着两个改花刀的,台下还趴着一个捡绿萝的。

而季凉正站在绿萝小鬼旁边,将摆台上乱糟糟的绿萝状的药材,放置到冰水中。

沐青樾纳闷的走开,是他多心了么。

沐青樾回首复观,季凉久久未出。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恰巧有两位伶人交谈着从他身边经过。

沐青樾无意的扫了她们一眼,揭去粉墨的伶人,面容堪比痨病患者,焦黄憔悴而松弛。

沐青樾扬手招呼福遗点菜,但在听到伶人交谈的内容时,生生停住。

“刚才来找小玉的那位公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长得好,气质也好。”伶人嬉笑着低语。

沐青樾直觉认为她们说的是季凉,忙拦住那俩伶人,极为唐突地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公子,穿白衣么,是不是看起来柔柔的,一推就倒的那种,眼角还有颗泪痣。”

俩伶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拦吓了一跳,其中一位橙衣伶人羞怒着要责怪,但当她看清沐青樾的面容后,目色一变,红晕霎显,羞答答的拉拉另一位绿衣伶人的袖子,“是三公子呀。”

“好像是你说的那样,”绿衣伶人不见羞涩,回想道,“说话很有修养。”

“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竟能让小玉坐下来和他聊天呢。”橙衣伶人笑着插嘴。

沐青樾听罢,炸了。

季凉居然以处理药材为借口私下去找苏蕴玉,还装模作样的真的处理了药材。

可他为何要去找苏蕴玉,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们在哪。”沐青樾急问,那件过去的糗事,他不想被季凉强行挖出来。

绿衣伶人略显犹豫,橙衣伶人抢着回答,“在后边庭院里,晴姻亭。”

沐青樾火速赶往庭院,后厨与庭院只有一门之隔,他并未从那走,而是走了二楼廊道尽头的那条与芳草庭院相连的木阶小径。

木阶往下便是晴姻亭,亭外枝丫长延,围溪成群,亭中碧壶清茶,银杯玉盏,有两人相对而坐。

苏蕴玉仍身着女装,美目黛眉,姿容戚美,他饮尽盏中茶,笑容恹恹,冰冷而瑰丽。

雨粒漫过枝梢与亭檐,带起幸存的残叶,落进苏蕴玉迎风捞雨的掌心,他不经意的抬眸,二楼檐下,斜风雾雨,青衫绝容,旧日故人。

苏蕴玉薄唇轻启,“沐青樾。”

音色低迷,像是专门说给对坐的季凉听的,说完便撑伞离开,隐没枯枝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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