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瑶都风雨误(四)

季凉回首相望,眸光里似乎有肉眼不能看清的细流涓涌。

他静默不语,仿佛是在等待沐青樾的反应,然后再依着沐青樾的心情去做解释。

“愣着做什么,人都走了,去追回来,继续啊。”沐青樾给了季凉一个无语至极的眼神,转身就走。

“青樾。”季凉淡淡唤他。

沐青樾越走越快,脚步声在走廊里急促回荡。

季凉追上他,拦在他面前,温声解释,“我只是,想了解你和苏公子之间的事,单论苏公子的外貌,不足以看出他是男子。这本是件平常的事,但你特意隐瞒,其中就肯定有隐情,而且你看他的眼神,都是欣赏,我没法不在意。”

“我喜欢看戏,他戏演的好,我欣赏他很正常。你如果会演戏,我同样欣赏你。”沐青樾越说越意乱,单听季凉此话,应是还不知道他的糗事吧,“我和他能有什么事,他是个男的,我不喜欢男的。”

最后六个字,是血淋淋的实话。

当着季凉的面,他可以说的斩钉截铁,然而,斩钉截铁下,是说不透的五味杂陈。

万分笃定的事实,也会有例外。

“我没说你喜欢他,也没说你喜欢男的,”季凉语气平淡但不失温和,“不用强调的。”

沐青樾既郁闷又想笑,“你有什么问题不能直接问我,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你会告诉我么。”季凉叹息。

沐青樾反问,“那你又为何认为苏蕴玉会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你和他是真的有特别的故事么。”季凉淡淡地问。

“你要不要这么无理取闹,一边去,好……”沐青樾吞下狗字,“不挡道。”

他绕开季凉,拐下楼梯,季凉说话太绕了,说来说去,倒显得是他的错了。

再说下去,还有可能被他直接把话绕出来。

“抱歉,”季凉紧随着他,“是我的错。”

“形式话少说,”其实相比被季凉探究,他更介意的是季凉骗他,“以后少骗我,还什么处理药材,知道我会跟来,装的还挺像,改天和苏蕴玉一起登台得了。要不是碰到两伶人姑娘,我还真被你糊弄了。”

“处理药材是真的,我也不想骗你。”这个骗字,意味深广,季凉说的极为凝重,饱含风雨欲来前的深忧。

而沐青樾所说的骗,和他一瞬间想到的,截然不同。

那些已成事实的欺骗,无法改变,他不愿将之融入到尚可原谅的事情里,可也免不了将两者联想在一起。

“你也是够厉害的,苏蕴玉对谁都不冷不热,”沐青樾停在楼梯中间,回身仰首看季凉,“你居然能让他坐下来和你聊天,你怎么做到的?”

苏蕴玉生于烟城名伶世家,本名谢蕴,自从家族遭难后,就变的孤僻而厌世。

早前他多番找他叙旧,他次次避而不见,称他是认错了人。

直到他提起旧事,搬出忘恩负义四个字,苏蕴玉才承认自己就是谢蕴,同时他也让他忘记谢蕴。

谢家满门被迫消亡,谢蕴这两个字,早已成了一把旋在他顶上的利刃。

“我和他说,我找他是为了沐青樾,”季凉下了楼梯,走到沐青樾面前,凝眸看他,“我很喜欢沐青樾。”

沐青樾的心,没有预兆的磕倒了软石。

“他听了之后,很愿意与我聊,但是你来的太快,他就只说了一句话。”季凉想了想道,“我觉得,苏公子应该很重视你。”

“他重视我?”沐青樾不敢苟同,苏蕴玉重视的恐怕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份恩情。

谢家满门被屠杀的那个夜晚,是他阴差阳错的救了他。

苏蕴玉是个念恩的人。

“他和你说了句什么。”沐青樾问道。

“他说你是个好人,应当有好报,他觉得我就是你的好报。”季凉说得没有喜色,他的视线掠过各色男女,有什么被他沉入心底,化作水沫。

若说好报,沐青樾更是他的好报,可他又怎能算作好人。

“他这话说的有意思,”沐青樾内心甚感奇异,他回到座位上,还是原来的那一桌,桌上放着黄牌,等同于占了座,“单就听你说一句喜欢我,他就能这么说,那我是不是还得庆幸你的喜欢。”

至于苏蕴玉说他是好人,估计就是感念着他的救命之恩。

如果这个救命之恩不存在,那他在苏蕴玉眼里,估计连人都不是吧。

想当年,他在裹院戏楼初识苏蕴玉,惊为天人,恍生好感,而后多番打扰,希望能与他交个朋友,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娶他。

惹的苏蕴玉对他百般反感。

那时候,苏蕴玉登台用的是假名,台上台下也常以女装示人,性格也温婉安静,沐青樾便以为,他就是一个单纯的伶人姑娘。

苏蕴玉多次表示自己是男子,还特意换上男装,卸去妆粉,私下约沐青樾见面。

沐青樾仍然不信,看来看去都觉得,苏蕴玉是在女扮男装,还开玩笑的说,除非验明正身。

苏蕴玉自然拒绝。

后来苏蕴玉没辙了,直接对他摊牌,“我是谢蕴,烟台戏楼谢家的谢蕴,谢珍是我父亲。”

“真能编,谢家都被你拿出来溜了,”沐青樾笑道,“你放心了,嫁给我,我会永远对你好的,我很专一的,我不会纳妾,不会去外头找别的姑娘。你别看我常去青楼,我可没有睡姑娘,我就是喝喝酒听听曲聊聊天,当然了,如果我们在一起,我是绝对不会再去青楼了。不会再去烟花之地,不过,有一点,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怎么样,考虑一下?”

苏蕴玉脸色渐黑,“你可以去谢家找我,我可以给你证明。但我在裹院唱戏的事,你要为我保密。”

“你真的是谢家公子?”沐青樾知道谢家,烟城名伶世家谁人不知。

苏蕴玉道:“我是。”

沐青樾出奇的没有失落,他当时觉得自己应该失落的,但他没有。

他笑问,“你自己家开戏院的,你跑到对家戏院唱戏?还唱成了台柱子,你这人真有意思,你觉得我会为你保密?”

苏蕴玉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觉得会。”

“会喝酒不,”沐青樾故意戏弄他,“陪我喝一晚上,我就给你保密。”

“会,但我不陪你。”

“真干脆,不拖泥带水,我喜欢,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沐青樾笑道,“我会去你家的,谢公子。”

他并未真的去谢家,苏蕴玉如此言辞凿凿,事实已无需验证。

知晓苏蕴玉是男子后,沐青樾对他的那种好感,瞬间就荡然无存了。

想到自己还曾扬言要娶他,就窘然不已,幸亏苏蕴玉没来得及和季凉讲这些。

“和我说一说,你们的事吧。”季凉淡淡询问。

“泛泛之交,无话可说。”沐青樾满堂寻找小二哥福遗的身影,他能对季凉说什么,糗事不想说,而阴差阳错救了苏蕴玉的事,不能说。

他答应过苏蕴玉,要保密的。

除了这两事之外,他和苏蕴玉之间,别无其他。

季凉垂眸默然,仿佛是在提醒沐青樾,看吧,我直接问你,你并不会告诉我。

看季凉这样子,沐青樾最终还是打算对他简略的说说,省去最为重要的,“三年前,我在烟城的一家戏楼认识了他,我觉得他戏演的好,就经常去捧场,一来二去的,也算是朋友了吧,所以我自然知道他是男的。就这样,没别的了。”

“嗯。”季凉淡声应着,面上是全然不信的神色。

“嗯什么嗯,不信算了。”沐青樾继续寻找福遗的身影,他又何必对季凉解释这么多。

消失的福遗终于出现在大堂里,他携带着一身的风雨气息,埋头闷走。

不言馆的红牌客人居多,作为店小二的福遗,时常得空,但平时他就算空闲,也不会擅离职守,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福遗。”沐青樾招呼他。

福遗闻声顿步,闷声不吭地走向沐青樾。

他抓过肩上的抹布,擦了擦手,“三公子要吃点什么。”

福遗问得平平淡淡,不显热情,或许是过分刚毅的面容掩盖了小二本该有的殷勤的特质,又或许是他本就这般缺乏热情。

“照着之前的,全都来一份。”沐青樾轻车熟路地说,“酒不用上,给我来碗米饭和一个馒头。”

“那这位公子……”他又问季凉。

“不用问他,他不食人间烟火的。”沐青樾偷瞄季凉,季凉没什么反应。

福遗没多问,点头表示明白。

沐青樾仍旧瞄着季凉,而季凉却偏头看着已走开的福遗。

沐青樾感到被忽视,戳了戳季凉的手臂。

季凉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和他熟么,此人内力深厚,武功不低,手上有老茧,应是多年使剑。”

“你在和我说笑么。”沐青樾无法将老实本分的福遗和内力深厚,武功不低联系在一起。

他记得他来不言馆的第一天,还观摩了一场老掌柜骂责福遗的戏码,身材高壮的福遗,全程一声不吭,宛如一根死木。

“你和他熟么。”季凉又问,“我看这不言馆的人,都管你叫三公子,想来你和他们都很熟吧。”

“我熟个鬼,这楼里姑娘们都是外地的,福遗也是这两月刚来的,我也就和老掌柜熟,他们都是跟着老掌柜叫的。”

季凉笑道:“我还以为,三公子交友广泛,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你少阴阳怪气,”沐青樾白了他一眼,想了想,认真道,“要是福遗真的武功高强,那他为何在这做小二?避祸么,或是不言馆有让他必须伪装成小二的人或事?又或许,他真的只是个寻常小二,只不过恰好有一身的武功,有武功就不能是小二了么。”

“你想弄清楚么。”季凉微微淡笑。

“不怎么想。”沐青樾暗自叹了一口气,若在平时,他当然想,反正也是闲着,可眼下他还要去弥江,他连沐耘的事都未弄清,哪有心思去理会福遗。

饭菜来的很快,上菜的是另外的跑堂。

菜色多是以鱼肉为主,除这些外,还有一叠干果。

沐青樾把碗里的足有半张脸大小的馒头,移到季凉面前,“菜你不许动,饭也不许吃,就吃馒头吧,谁让你骗我。”

“就知道这馒头是专门为我点的。”季凉淡然道,“馒头也不错,只是有点干。”

“原来你听到我说的了,我以为你只顾着揣测福遗,”沐青樾拿过饭碗,“不错你就吃完它,别的都不许动。”

“你似乎忘了,是我结账,我也可以另外叫一桌。”季凉认真看他,“可是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听你的。”

沐青樾扭过脸去,内心一股纠结。

他想反驳季凉所说的愿意,可他若反驳,那岂不是在说,让季凉不用听他的,尽管叫。他若不反驳,就又落败在了季凉的言语下。

他郁闷的往嘴里投食物。

看季凉只顾着吃馒头,他一把抢走他手中的馒头,将菜盘往他那边挪了挪,又把白米饭搁他面前,“别吃了,不喜欢吃还吃。”

季凉笑得真切,有愉快的微光漫开在他的眸中。

这一晚,沐青樾看了几场评书,便回房睡觉了,外头下着大雨,再加上心中担着事,便没有闲情逸致去闲逛。

夜里没怎么睡着,直到天边亮起了鱼肚白,才朦朦胧胧的有些许睡意。

以至于第二日,酣睡到了未时。

若不是季凉怕他饿肚子,叫醒了他,他恐怕会睡到晚上。

“为何彻夜不眠?”季凉关心地问。

“你怎么知道。”沐青樾还真是饥肠辘辘,下楼便叫了一桌酒菜,与昨日的大同小异,就是没有故意让季凉吃馒头。

季凉微笑,“你睡到现在,很难叫人不知道。”

沐青樾,“……”

上菜后,沐青樾大快朵颐。

季凉笑容款款,给沐青樾夹了一块肉。

他的视线从沐青樾脸上过度到大堂的某一个角落。

从上菜开始,那里一直有一道不善的目光紧紧地黏着他。

那目光接触到季凉的视线,不善顷刻加剧,双眸喷火,是嫉妒的火焰。

季凉认出了对方,转开视线,此时说书人退场,满堂杂声,各桌有各桌的言谈笑语,若是做些什么,也无人注意。

季凉忽而起身,来到沐青樾身边。

沐青樾吃掉季凉夹给他的肉,仰头望他,“你做什么。”

季凉浅笑未言,温柔的面容降下来,降倒沐青樾的眼前,容不得沐青樾反应,就吻上了他的脸颊。

沐青樾的心弦断了。

接回断弦后,季凉已经好整以暇的坐回了原位。

“你又亲我?”沐青樾大有所扰。

“我并不是在亲你,只是想吃饭,刚好你的脸上有一粒米饭。”季凉淡然地瞟向某个角落。

角落里的人,面红耳赤,细眉怒拧,眼角半垮,一只手捂着心脏,另一只握拳摆于桌上,俨然一副深受情伤,欲哭无泪的模样。

“……”沐青樾目光躲闪地沉声道,“以后别再亲我了,不管什么理由。”

不想辨清的躁动不断在心头发酵,他猛的用额头敲击桌面。

然而,触及到的并不是冷硬的桌板,而是温软的掌心。

季凉的手垫在了他的额头下。

沐青樾愣愣瞧他,这是季凉第二次以手做垫防止他疼痛。

之前他是无意磕碰,力道并没有多大,但方才那一下他下了猛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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