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弥江相思护(一)

弥江是瑶都乃至整个百泽最长的河流,西起西城城关,东至东城郊外,一般淌于人迹罕至之地,唯有一小段处于市集落樱街,常有人沿途垂钓,久而久之,落樱街便成了垂钓名地。

落樱街有别于寻常市街,它没有热闹浮华的茶楼酒肆,没有金装粉饰的建筑亭栏,只有一排简造的花鸟店铺。

这里的店铺,结构单一,精简质朴,皆是竹木搭制,大多分至两间,一间用来售卖花鸟,另一间则作为临时休憩之所。

冬日里,物朽风冷,弥江凝冰,方锐的竹屋长卧在岸,萧条而孤戚,但若是夏末秋分,天朗星明之夜,这河畔竹荫,就成了一处特别的风雅园林。

沐青樾到了落樱街,没有直接去往海树台,而是避开海树台,去了一家离海树台最远且依着竹林的小遥儿店铺。

他熟门熟路地绕到小遥儿店铺卧室右面,寻到未锁的窗子,轻轻一推,翻身而入。

屋子窗厚避光,沐青樾凭着记忆摸黑到床边,床上有软绵拱起的物体,显然是睡着一个人。

沐青樾推了推床上的人,“叶鱼遥。”

床上的人迷糊的打掉沐青樾的手,夹着被子,继续酣睡。

沐青樾俯下身,在他耳边说道:“快醒醒,回儿姑娘和别的男人睡觉去了。”

“回儿,”叶鱼遥嘟囔一声,伸手摸索到沐青樾的后背,轻轻往怀里一搂,紧紧缠住,“回儿是谁,我喜欢小樾儿。”

“去你的吧,”沐青樾看出来了,这厮搁那装睡耍无赖呢,他连推带踹,闷住男人急急凑过来的嘴巴,“你少恶心我,小心我将你这花草铺给烧了。”

沐青樾感到掌心一阵湿漉麻痒,惊恶地松开手。

“叶鱼遥,你真他娘恶心。”沐青樾胡乱的在叶鱼遥衣服上抹干净自己的手掌。

叶鱼遥一副浑然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越闹越来劲,亲昵的用脸颊去蹭沐青樾的脖子,呢喃道:“哥哥不要回儿,哥哥要你,甜甜的,香香的,真舒服。”

沐青樾探手往床下一捞,抓起一只竹板鞋,对着叶鱼遥的屁股就是狠狠一记。

“啊!”叶鱼遥立即弹了起来,摸着屁股贴墙笑骂,“你要我命啊!玩一下而已,臭小子居然下狠手。”

沐青樾丢掉竹板鞋,坐正身体,认真道:“脑子清醒了吧,都三十的人了,不懂自重?叶大叔。”

他看不清叶鱼遥,只觉眼前有一片阴影正向自己挪过来。

“你这臭小子,自重?你是那条道上的正经人?”叶鱼遥弯着手指要去叩沐青樾脑门,“别叫我大叔,叫哥哥。”

沐青樾凭感觉偏头避过,站到一边,“去给我打盆水来。”

“干嘛。”

“洗手,我手心全是你口水。”

“……你都抹干净了,你要不要这么嫌弃哥哥。”叶鱼遥揉搓着屁股,指了指床头小桌,“那有盆水,干净的。你说我刚才要是亲到你的嘴,你是不是要把你的嘴给割了?”

沐青樾摸黑寻着方位,将手浸在水中洗了洗,“我没空和你闹,我来找你,有事。”

“知道,”叶鱼遥打了个哈欠,“这大半夜的,你找我,不是有事,难道还是来和我睡觉么,说吧,何事。”

“等会我要去海树台见一个人,”沐青樾想了想道,“但我独自去见他,不太妥……”

“见谁?”叶鱼遥和严肃起来,“深夜在海树台?为何事见?”

“不知道是谁,他约的我,他的目的我也不清楚,”沐青樾说得含糊,犹豫着是否要将纸条一事以及内容告诉叶鱼遥,再三考虑后,还是不打算说,“你也不用知道,在暗中保护我就行了。”

“你这就是单纯拿哥哥当牛使了,还是条无脑牛,能耕地就好。”

“牛可做不到你这么洒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沐青樾怀着对未卜之路的忐忑和莫明的不想理清的小小牵念,叹道,“烦恼的事,不入脑,不好么。”

叶鱼遥起床披衣,“我看你这情况不对,何时说话这么多愁善感了。听你这口气倒挺像为情所困,你要是为情所困,大可不必,作为过来人,哥哥教教你……”

“收起你情圣的那一套吧,你都睡了多少姑娘了?你那些风月事,都能出一本滥情大传了,对待感情如此随便,风流成性,还教我。”

“谢谢你,没说我下流。哥哥提醒你,哥哥睡的都是青楼女子,那可是相当的你情我愿,不谈感情,只谈**,那是正当的情绪与金钱的往来,她们都还感谢我呢。”叶鱼遥在黑暗中行动自如,翻找着火折子,“那么多的美人摆在面前,这不抒发一下,可不得憋死了?”

沐青樾失笑,“那你看我憋死了不。”

“你不正常,”叶鱼遥翻箱倒柜,“你那个什么乌七八糟的观念,就不正常。说什么烟花之地可以玩,但不能随便玩,可以饮酒作乐,但绝不能沾姐姐们的身子,因为你要对你未来的夫人负责,说什么你既然会娶她,就证明你很爱她,既然爱她,那就会对她永远的忠贞不二,哈哈哈,我听了只想笑。”

“有问题么。”

“问题大了,你瞧瞧当今世上,但凡有点名望的,有点钱的,贵族之流的,哪家不是通房随侍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就连寻常百姓也有,没有的那都是有不起。你啊,是不知道女子的好,我估计你尝试过就不会这么想了。”叶鱼遥翻出火折子就要去掌灯。

“我老爹就我老娘一位夫人,我觉得挺好。妻妾成群的,整天有人在你耳边叽叽喳喳的,不烦么,”沐青樾不想与叶鱼遥扯下去,他胡乱地扯住叶鱼遥后领,昏暗中的视线浑然不清,他只能勉强看清叶鱼遥的动作,“不要点火。”

“这不是想给你弄点光。海树台那么远,又那么隐蔽,看不到这的。”叶鱼遥收好火折子,来到门前,微微推移,稀淡的月光顷刻洒了进来。

门外有一方栏台,种养着诸多花草,基本都是折了叶的兰花,近来无客问津,只能堆积在栏台里。

这里的店铺大多都筑有竹木栏台,竹栏正中建有石阶,连接着一丈宽的水泥长径,长径亦有竹栏,隔绝着广阔的砂石海砾,往外便是天然的石礁钓台和波粼闪漾的弥江。

“我这就走,你就在暗中保护我,如若那人对我出手,记得帮我。若是相安无事,我主动和那人走了,你就别出来,当我没找过你。”沐青樾顺着月痕走出屋子。

叶鱼遥在他身后笑骂,“臭小子,使唤我使唤的挺顺。”

他也不急于跟着过去,闲闲地逛到桌边,喝了口茶,收起笑容,侧目对着敞开的窗子幽幽开口,“何方神圣啊?出来吧。”

言罢,拉动桌角一块小巧榫头,刹那间,窗台下便窸窸窣窣的长出三只足以乱真的精木机械手臂,一折一弯,气势汹汹地抓向窗外。

只是这手臂还未探出窗外,便被一道无形的气劲所灭,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转眼有白光如轻风闪入。

夜色沉重,白影落地无声。

“钱叔叔。”月色朦胧的空间里,荡出似敬称却毫无敬重之意的三个字。

叶鱼遥惊讶地回身,“小凉儿?”

“怎么回事?”叶鱼遥惊讶地看着季凉,一时弄不明白,琢磨道,“你肯定是跟着小樾儿来的,这大半夜的,你们两个搞什么?他这神神秘秘的去见人,你又神神秘秘的跟着他。”

叶鱼遥倒是不奇怪季凉会与沐青樾相识,王孙贵族之间有所交往,再正常不过。

“你动气了,乱了气息,不然我不可能那么轻易的发现你,”叶鱼遥若有所思的分析着脑中已知的内容,季凉这两月几乎天天来他这里购买兰花,而沐青樾是极为喜欢兰花的,又想到刚才他对沐青樾所做的那些玩笑行径,想到季凉不合常理的动气,还有沐青樾反常的多愁,叶鱼遥会心一笑,“明白了……”

“向来如闲云野鹤的钱唐翎,应是无兴趣过问这等小事的。”季凉踱到栏台。

孤月残兰,晚风凄凄,他望着沐青樾离去的背影,神情平静肃然略带忧色。

“小凉儿,你这气是消不下去了?我刚才不过就是和他闹着玩,抱了他一下嘛。”钱唐翎临风而出,深紫色的宽袍瞬间逆风飘卷,未系的衣带混着他披散的黑发撩动衣袂,襟口的纹绣触光而绚彩,恰是邻国紫乌最上等的绸丝。

“最多还舔了他一下,”钱唐翎悠哉地补刀,听着倒像是有几分故意,“他可是都擦干净了,还洗了一遍。”

季凉,“……”

“咱和你舅舅什么交情?和你自然也是,你就不要与我计较了罢?”钱唐翎转首落笑。

暗夜幽光照显出他的俊朗面容,虽已颌染浅须,少年不再,但锋凌的五官,仍是让他拥有少年不羁的风采。

“您言重了,您是长辈,不必如此的。”季凉话音委婉却疏离。

他并不觉得,自己与钱唐翎之间有多熟稔,除了这两月之外,他总共也就只见过他一次。

还是在钱唐翎去杜若山庄救助临烛时,偶然得见。

那时候他十二岁,潦草数日,记忆也只留住了粗浅的音容,还有钱唐翎说过的某些重要的东西,包括钱唐翎走时的那一句,“人生最快意的事,不过自由自在的寻欢作乐,小凉儿,后会无期了。”

当时觉得,钱唐翎居无定所,后会无期,也许就真的是后会无期。

没想到,时隔四年,他来此购买兰花,会再次遇见在此贩卖花草的钱唐翎。

“什么长辈,非得把我往老里说,”钱唐翎乌发一撩,不知从哪变出一面木镜,对着镜子满意的笑,表示自己精神百倍,年轻洋溢,“就你和小樾儿,一个叫我叔叔,一个叫我大叔。不过樾儿叫我大叔,也情有可原,谁叫我认识他的时候,是个老乞丐公。”

“您和青樾是如何相识的。”季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沐青樾,注意着他的动向。

天地广阔,星火幽暗,行走在沙砾上的沐青樾突然停了下来,回首朝这边看来。

季凉及时躲进沐青樾看不见的木门一侧。

钱唐翎豪不遮掩的大笑,半伏在栏台上,握着木镜对沐青樾挥挥手,示意你走你的,其他的交给他。

沐青樾犹疑着继续前行,明明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异样黏在身后,一转身,却消散的无影无踪。

“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钱唐翎背靠栏台,与季凉相对,笑意浓厚,“那可是相当好玩。大概四五年前吧,我那会初到烟城,觉得无聊就扮了个乞丐玩玩,什么都没想,把身上的钱都捐了。结果烟城的人对乞丐不太友好啊,给我饿的呀。我就想,讨不到,我抢总行了吧,到那些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手里抢点东西。

那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小樾儿,他的身边跟着五六个人,都是与他年岁相当的公子哥。其中一个胖哥在啃烧鸡,小樾儿一直在和他说话。我当时离得远,听不清他说什么,看样子像是在教育他,后来还把人烧鸡给扔了,我就立马跑上去接住了那只烧鸡。

小樾儿见状,竟然追了上来,一群人全来追我。我当时太饿,没跑过几个少年,被他们堵在了弄堂里。小樾儿抢走我手里的鸡踩了个稀烂,还骂我有手有脚的非要当个乞丐,骂我真没用,他家的狗都比我有用。”

钱唐翎失笑,“骂完了,一群人就闹闹哄哄的走了。我没了力气,倒在草垛里,又饿又累,着实体验了一把真乞丐的滋味。”

“是那只烧鸡有问题。”季凉淡声道。

钱唐翎对季凉竖起大拇指,“你还真说对了。当时我不知道,觉得这少年被宠坏了。后来,他去而折返,丢了只新的烧鸡给我,还给我带了壶酒。我就问他,为何这般反复。他坐到我旁边,说原先那只烧鸡是馊的,是他的死对头故意送给他胖子朋友吃的,他那胖子朋友天生有点傻,上了不知几回当了。他刚才就是要去找他的死对头算账。

我就想,原来这少年还挺重情重义,我让他有事就先走,他没走,坐那问我叫什么,我就说我叫叶鱼遥,我和他说,我家道中落了才做乞丐。他听了之后,直说我是个没用的东西,还一个劲的问东问西的,其实他是想要给我在他家弄份差事做做,我拒绝了,他就气鼓鼓的走了。你说他明明是好心做善事,非要摆出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钱唐翎说着倚栏而坐,悠闲的像是把要保护沐青樾的事忘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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