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激动，开个玩笑而已，看你会怎么说，”沐青樾蹲下身去，仰头有感而发，“我又左右不了他的思想。不过，这样下去真的好么，倘若我和他在一起，对他来说真的好么。”
沐青樾盯着青黑的竹木地面，回想着孟里芜的话，叹道：“小表妹怕我影响季凉，想要我死，他说季凉将来是要当皇……”
“小凉从来没有那个心，他无意荣华的，”季冉急忙打断沐青樾，“那是芜儿心中所想，你且听过就算，她就是觉得，你会害小凉受伤，觉得皇家人，就不该动真感情，那会影响诸多。”
“那你呢，你不怕我影响季凉么。你也有想过吧，不然你一早便可以阻止我出宫。”
“嗯。”季冉不予否认，沐青樾所指的影响，所认为的影响，是最浅显的，也是最顺理成章的他所能够知道的表面。
其他的，表面之下，季凉逃不过的宿命，他万不能知晓。
“所有的担忧我都有，可又能如何，未来我无法掌控。此刻，我只想要小凉能够开心，能够不伤心。你觉得，怎么样，他才会开心，才会不伤心？别人说了都不算，那是他自己的事。”季冉陷入沉思。
曾经的那件错事，时而提醒着他，不要轻易的去判定什么才是对季凉好，谁也无权去做那些自认为对他好的事。
可是，在某些方面，他仍是犹豫的，一切都只是他暂时的想法，于这件事而言，他暂时希望如此。
“我问你个问题，”季冉坐了下来，挨着梁柱，离沐青樾很远，“你讨厌小凉么。”
沐青樾立马接道：“你这问的稀奇，我怎么可能讨厌他。”
季冉又问，“那你会喜欢他么。”
沐青樾笑了一下，“又这样问我，季凉问，你也问。”
“你怎样回答他。”
“一开始我说不会。”沐青樾回想当时，说的那样强硬，其实也有些松动，不然也不会恍神的滑下台阶。
也许是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让他自然而然的认为，季凉问得荒谬，从而忽略了潜意识里生长的那种由不得人去控制的东西。
“那后来呢，现在你怎么想。”季冉主动看向他。
沐青樾的脑海里浮现出季凉纤然挽笑的样子。
在他眼里，朝暮晨昏，季凉总是一副笼于日光后的如玉暖如月柔的模样。
“出宫那会，在密道里，我有想过彻底离开，不管我哥的事是不是真的，我都要走。你明白吧？那种感觉的产生是控制不了的，我深有体会……可是，感觉是感觉，有些抵触还是存在的，是天生的，我跨不过去。说实话，我挺纠结的，如果季凉是女的，就什么烦恼都没了。”沐青樾并未很正面回答，但局中人一听就明白。
他又慢悠悠地说道：“那会我没有考虑到纤云宫会因为我的消失而获罪，目前我哥没事，我暂时就不急着走了，总不能平白给你们惹麻烦吧。”
沐青樾说着跳下石凳，坐到季冉身侧，看着他道：“只是……”
季冉突然没有预兆的起身。
沐青樾无奈地笑，“季冉你这样不行的，不要总想着和我保持那么大的距离，寻常坐着说说话都不行？小心适得其反，过来坐。”
季冉站着没动，黑色的身影似乎招揽着四面八方湿冷的烟气，而他是坐落其中的永久背阴的云海山崖。
“喂，我也问你个问题。”沐青樾笑问，“你告诉我，季凉为何对你冷冰冰的？他明明那么温和的一个人。”
如果他想的是错的，他俩不是因为感情纠葛，那到底是为什么？
季冉逃避地低下头去，其实这事的原因，沐青樾知道或不知道，并不会影响季凉什么，但季凉没有主动告诉沐青樾，他便也不会去说，至少现在不会。
“小凉看着温和，其实很有距离感，他不喜欢讲话，不喜欢与人过分亲近，”季冉淡淡道，“你是特殊的。”
“你这人真没意思。”沐青樾嫌弃道，“那我再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喜欢我么？”沐青樾问得随意，他就是看季冉闷闷的，想起季凉曾经说过的话，便想开玩笑的逗逗他。
季冉被问得一愣，坚决地说道：“荒谬。”
“确实荒谬，”沐青樾无所谓道，“记住了，我告诉你的东西，不要和季凉说。”
“我不会说，”季冉调转了话题，“你刚才说，只是，只是什么？”
沐青樾抵着梁柱，斜瞅着季冉，懒散地说道：“只是不知道婳妃娘娘怎么想的，可别到时候像小表妹一样暗害我，我可吃不消。”
“不会的，母妃不会想要和小凉产生隔阂。”季冉倍感惆怅，他的母妃纵然有这个心，也断然不会这么做。
沐青樾点点头，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冷场，沐青樾想了想，“小表妹这事……”
“你可以告诉小凉，他会处理。”
沐青樾有些纠结，“我没想过要和季凉说这事，其实小表妹也没错，我挺理解她的。”
“芜儿要杀你，你不记恨她。”季冉讶异地看向沐青樾。
“对于她，记恨谈不上，有点失望吧，”沐青樾无所谓道，“你看小表妹那个人，多可爱，对我客客气气的，一口一个沐三公子，可惜，不是真心的。”
“真少见。”季冉的目光遥遥定于江岸，月痕绕进了竹亭，他眼风偏转，滑落月痕中。
月痕里映出沐青樾各种模样，说要抱着他给他点热气的担忧模样，说要一命换一命的急切模样，怪他松手的埋怨模样，要帮他检查伤口的轻浮模样，怪他与他保持距离的无奈模样。
无论哪种，无论好坏，一言一语皆带曙光。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梅林庭院，肆意的欢笑，一个明净的眼神便能融解严寒的萧冷。
他为季凉而停留，却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曙光。
但也只是觉得是曙光而已。
他想的出了神，一种悄然而生的情感，释淡了他眸中的哀愁。
“想什么呢。”沐青樾闯入江岸月痕里。
季冉抬眼看他，视线里那张仿佛浸于银河的脸，能让人感到细水长流般的静心，多看几眼，似乎就能扫尽心中的阴霾。
江风迎面，他又恍然回神，强行阻止自己将过多的心绪放到沐青樾身上，阻止自己过多的去了解沐青樾。
“但是季冉，如果小表妹想害的是我哥，如果他给我的纸条上说的是真的，那就不是记恨那么简单了，”沐青樾正色道，“她纸条上说的什么，你应该知道吧。我不清楚那会你在不冉阁看到她后，你们之间有过什么交谈。反正你会出现在此，就肯定知道。”
“嗯。”季冉就等着他问这个。
“我哥辞官后，独自远行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小表妹在纸上说，我哥其实是被迫离开的，说她知道我很担心我哥。可是我哥辞官，并没有对外说他要远行，要离开，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也只和季凉提过，可能我哥给陛下的辞呈上也有。那么小表妹怎么能够想到这些，也许我哥好好的待在家里呢。她那般笃定的说辞，不对劲。”
“你多想了，太过在意是会这样。”季冉尽量用常人之心做着解释，“芜儿能想到那些，也是因为，只有那样说，才能诱你出宫，不是么。她只是试一试，就算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试一试又何妨。”
“是这样么，或许吧。”沐青樾也不想再深思下去，也许真的是因为太过在意这事真假，太过希望这事是假的，所以才有了过度的感觉。
他得放宽心，也许过不了几天，沐耘的书信就到了。
“你身体感觉怎么样，”沐青樾看季冉的面色很差，好心地问，“我送你回宫？你的武功应该没影响吧，不然密道的天引珠你都吸不出来。”
“……”季冉缓缓隐入树阴，“我送你回客栈。”
沐青樾快走几步，青色衣衫撩动风声，“受伤的是你，我送你回宫。”
季冉落后于他，脚步微顿，寻着月光照不见的方向望去，想着季凉还在，便丢下沐青樾，独自飞快离去。
沐青樾愣愣地望着季冉的背影，大喊：“有空找御医看看脑子，我还懒得送你。”
天边亮过一道闪电，这天又湿冷了一度，沐青樾匆匆赶到小遥儿店铺，本想问清楚叶鱼遥为何这般不靠谱，怎料卧室里空无一人。
沐青樾跑到隔壁售卖花草的屋子，敲了几下房门，无人应答。
沐青樾扫视了一遍卧房，并无异样，只是地上多了一张纸，本在桌上，他开门的时候，被风吹落了。
他捡起纸头，借着淡月看清上头的字。
“小樾儿，哥哥我忽然想去别的地方了，方才已见有人去救你，就不劳我操心了。”
沐青樾对此不疑有他，叶鱼遥这种风急雨促般离开的行为，他早已见怪不该。
之前在烟城酒肆，晚阳西下的时候，他们尚在把酒言欢，待到灯盏高挂，酒过三巡，便寻不见他的踪影了。
他继续往下看。
“多嘴一句，如果你为感情之事而烦忧，那就证明了你在意这段感情。你曾经和我说过什么来着，肆意人生才是最畅快的，人生最忌枷锁，哥哥我十分认同。
可是，你怎么一遇到感情就不能肆意了？让我猜猜，难道对方不是姑娘？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就问你自己喜不喜欢他，喜欢就上，不喜欢就退，彻彻底底的讲明白，纠结啥呢？人生就那么短短几十载，该放肆就放肆，该享乐就享乐，你真是越长大越不洒脱了。小时候你多洒脱啊，我那会给你讲我感情的故事，你对我说什么来着，你说对待感情认真是对的，但是困在感情里的，都是大傻蛋。你说我没有对不起对方，做到了问心无愧，那么就不该再纠结，她不爱你了，那么你就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你说我庸人自扰，自甘堕落，浪费人生，你看你说的多么干脆利落，再看看你现在。”
沐青樾无声笑笑。
他好像还真这么说过。
可小时候懂什么，什么都是想当然。
后来遇到苏蕴玉，萌生好感，认认真真的去追逐这段感情，但得知他是男子后，好感就荡然无存了。
这便更加让他觉得，他可以在感情里来去自如。
哪里会知道，真正的感情产生，是会扰人心肠的。
沐青樾将纸翻过来，后头还有一些话。
“哥哥我这次打算去紫乌了，那里有哥哥的心上人等着哥哥去放肆，他也是男子，这有什么呢，开心就好。你别看我平时花天酒地，但我的心终归是属于心上人的，你可一定要以我为榜样！”
“这么花心还榜样，”沐青樾看得哭笑不得，“要真向你学习那还得了。”
他眼里的叶鱼遥，虽然闲散潇洒，活的清楚，感情之事，却是不清不楚，只要是沉醉青楼，那便是夜夜笙歌，枕花入宵，几日不出房门也是常有的事。
这回在瑶都还勾搭了子衿楼的回儿姑娘，旧情未清，新情不断，竟还说的出心上人三个字。
而关于心上人，沐青樾想起叶鱼遥曾与他说过的那段情伤，他一直都认为，叶鱼遥现在之所以这般风流花心，是因为当初被心上人抛弃的缘故。
可眼下叶鱼遥居然再次提及所谓心上人。
他真是有些怀疑当初叶鱼遥深受情伤的真实性了。
纸上还有最后两句。
“小樾儿，顺便说一句，男子之间的床笫之欢，只要你体验过一次，定会乐此不疲，要么你去找个人尝试一下？”
“……”沐青樾小小地无语了一下。
“小樾儿啊，咱们可以说是很有缘分的，天大地大的都能遇上好几回，期待能与你再次相逢，到时候，送你个大礼。”
沐青樾盯着纸上的言语看了一会，将纸揉成一团，大步迈出房门，在落雨前赶回客栈。
他并不知晓，也不会知晓，以叶鱼遥存在的钱唐翎，其实并不是忽而想去紫乌，而是回了师辛谷。
溺水虫以此法殒去，他便不能在外长久逗留，唯有回谷，才能保命。
沐青樾回到客栈，二楼走廊的窗子插锁坏了，时开时合，扛着狂风的劲哐哐作响。
沐青樾听着噪音，在季凉房外停留了许久。
半夜起风，深夜的走廊不再如他走时那般寂静，然而心声却亦如当时，心海边缘依旧浮沉着季凉的容颜，耳边依旧是季凉说过的关怀暖语。
皇宫他是绝无可能永久待下去的，然而想到两个月后便能正大光明的离宫，他竟悲喜难辨。
同一走廊，前后来过的人，心事不一。
季凉亦在沐青樾房外停留了许久。
窗外雨声淋漓，浇灌他的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