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风月子衿怖(三)

宿绯说的馆子,开在清欢巷最里头,是一家非常简陋的饺子馆,以砖瓦木块搭建,粗糙石泥铺地,墙是脱了粉的,桌椅是腐朽的,空间极小,屋内的构造一览无遗,煮面的台子摆在屋子正中央,上头横亘着一条微有裂痕的梁子,吊下来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晃的影子落在锅具上,像个悬梁自尽的布偶。

“要不,换一家吧。”沐青樾避着老板,小声开口。

他主要是说给季凉听得,他自己自然没什么,就怕季凉不习惯,养尊处优的皇子,实在是与这里不搭。

“宿绯,你怎么回事,这带的什么地方,走走,换一家。”钟情泪话还在屋里头,人已经在巷子里了。

正在熬汤底的店家看到人影,斜了他们一眼,着重斜的是钟情泪那副鬼样子。

“徐叔,莫要介意,这位公子是个没心眼的主,别被他这幅打扮吓着了,这是他的兴趣。”宿绯卷起略长的纱袖,坐到离灶台最近的座位,上乘的火红纱裙盖过摩痕斑斑桌椅,这一刹那,这个娇媚女人身上的火热艳气,冷却了几分。

“过来坐,阿樾。”宿绯扭身招呼沐青樾。

沐青樾看向季凉。

季凉笑意盈盈,“我随你的。”

“我又没问你。”沐青樾没过脑就怼了一句。

季凉,“……”

沐青樾背过身去,不自觉地发笑。

他坐到宿绯对面,季凉坐他左手边,钟情泪看他们都无意离开,只好灰头土脸的跟着一起。

徐叔看着年纪大,动作却快,一会便上了四碗饺子,之后便搬起一堆柴火,进了里屋。

沐青樾拿起勺子吃了一个。

饺子的味道很独特,入口极鲜。

钟情泪有点嫌弃面前的清汤水饺,但又怕沐青樾说他,便勉为其难的咬了一半。

这一半入口,钟情泪半瞌的双眼瞬间放光,似有无数鲜虾,袭脑入喉,穿破嫌弃二字。

“可是好吃?钟公子。”宿绯揪住钟情泪微妙的小表情。

“也就,还行吧。”钟情泪口是心非的又吞了一个,“青青喜欢吃,我就喜欢吃。”

季凉搅着碗中的清汤,喝了一小口,神光浅淡,叫人看不出他是喜是厌。

“加了河鲜的,还有肉,你不喜欢吃吧。”沐青樾看季凉总共也就喝了两口汤,这饺子汤清淡无味,还不如直接让店家上一碗白水,“你太挑食了,等下再去吃别的吧。”

季凉柔暖的视线飘过去,笑道:“多谢你关心我。”

沐青樾躲避着季凉这种能撩动他心肠的眼神,他觉得自己着魔了,一直都在着魔。

“肉都不爱吃。”钟情泪满脸妒忌,“青青最喜欢吃肉了,你根本就不适……”

“闭嘴。”沐青樾打断他。

“你老是凶我,老是叫我闭嘴,嘴长着就是要说话啊。”钟情泪耷拉着脑袋,鬼面红漆倒映进饺子汤,吓得他一颤。

沐青樾笑了一声,逗他,“你不是保证你能挨骂么。”

“那我难过一下不可以嘛。”钟情泪嘟囔。

“老天不公,我这样的大美人无人问津。”宿绯说的别有意味,“我这肝肠,都快要寸断了。”

“可别肝肠寸断了,”沐青樾提醒道,“还不赶紧说原因。”

“行,言归正传,”宿绯清了清喉咙,“其实是这样的,我之前,都快和宓声谈婚论嫁了。”

“废话,不就是你勾引的,”钟情泪插嘴,“现在人都跑了,别提了,说重点。”

“你说错了,”宿绯辩驳,“首先我承认,我从小就喜欢宓声,但是再次遇见他,是他先追的我。一开始,我和阿樾一样,偶尔路过他的画摊,和他聊聊天,喝喝酒。但是,后来有一天,他在摊头上挂了一幅不卖的画,上面画着我,我就问他为何画我。他说,这些年,一直有一个人在他心里,却不敢向她表白,今日终于鼓起勇气,以画代言。”

宿绯眼带快乐与忧伤,每一句都是真情流露,“我就想,真是缘分,原来我们彼此喜欢,既然彼此喜欢,怎能错过,我们便在一起了。”

“等会,你们俩个,互相喜欢?你喜欢他,我不予置评,但是他……”沐青樾回忆往昔,沐宓声从未正眼瞧过宿绯,他叫他看宿绯跳舞,他满口非礼勿视,直说不感兴趣,“我一点都没察觉他喜欢你。”

“沐宓声,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个朋友,”季凉忽而淡声询问沐青樾,“他姓沐?”

沐姓少见,在瑶都也就将军府一家。

“不了解了吧,他以前是青青的书童,是沐叔叔从涝灾区带来的孤儿,沐宓声这个名字,青青取得,”钟情泪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比季凉要了解沐青樾,“这人以前可碍眼了,青青走到哪,他跟到哪,还老是喜欢管着青青,明知道青青不会听他,还老是说。后来他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就被逐出沐府了。后来他又出现了,在瑶都斗画大赛上,还和青青叫板,也就跟了青青一年多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没有和我叫板,是我那时候太目中无人,狂妄自大,想什么就是什么,考虑的太少。”沐青樾说完就沉默了。

沐青樾眼里的沐宓声,是个像哥哥一样的存在,从沐项将他领进门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这个人很特别,即便满面脏污,一身风霜,也可以笑得像未经苦难一般,仿佛滩涂里长出的太阳花,坚韧不拔,不畏霜雪,生生不息。

他很欣赏这样的人,但说的话却不客气,“你小子是哪里来的破烂,有资格做我的书童么,你识字么,会不会写诗?我这段时间心情很不好,正好需要人陪我玩,看你样子正儿八经的,你能陪我做什么?新开了家青楼,逛青楼去不去?”

为此,他还挨了沐项一顿训斥。

他将怒气全部发泄到沐宓声的身上,他以为沐宓声就算心态再好,也会发怒,会生气,会去告状。

然而并没有,沐宓声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反过来安慰他,并且做了一碗饺子给他,猪肉馅的,却有鱼虾味。

还写了一首诗给他。

原来沐宓声是识字的,他有些学识,还会弹琴。

沐青樾勉强认可了他书童的位置,条件是必须每天都煮一碗饺子给他,弹一首曲子给他听。

沐宓声一口答应,条件是,沐青樾以后不要为小事动怒。

开始的时候,沐项给沐宓声改得的名字是沐府生。

沐青樾觉得不好,便在纸上写下了沐宓声三个字,趾高气扬地塞到沐宓声手里,像是恩赐。

而沐宓声的表现,就像是真的得到了恩赐,还说要将这三个字好好收藏。

沐青樾颇为嫌弃他这种维诺示好的腔调,内心却觉得这个人有百般的好。

日子久了,沐青樾完全将他视作了哥哥,经常威逼利诱的带着他玩。

可惜,后来不知为何,沐宓声被赶出了沐府。

那时候,沐项没在府中,沐青樾便去问他的母亲。

得到的回复是,沐宓声犯了错,不适合再留在府中。

他追问是何错误,母亲闭口不言。

他吵过闹过,要求他母亲将沐宓声找回来,母亲拒绝了他,他也曾自己找过沐宓声,终是未果。

后来,在瑶都斗画大赛上,他遇到了来参赛的沐宓声。

沐青樾很高兴,上去就搭过他的肩膀,“你小子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等比赛结束,就跟我回家。”

沐宓声没有回话,脸上挂着退缩之意,还有一丝气馁。

比赛开始后,他一心埋头作画。

他有天赋,再加上待在沐青樾身边一年多,画技更是突飞猛进。

他的画作,受到了一致好评。

评委们在他和沐青樾的画作间,难做抉择,本想评个并列第一,沐青樾却指出,沐宓声的画作有名画师徐典花镜扇面的影子,抄袭之作,怎能第一。

评委们听言,纷感羞愧,商议评定后,废了沐宓声的名次。

沐宓声仓皇下台,沐青樾急忙追赶,一同追过去的还有全程观看比赛的钟情泪。

“沐宓声,”沐青樾堵住沐宓声的去路,“你有什么好伤心的,有什么好生气的,你本就做错了,我实话实说而已。你这么做,是对你自己的侮辱,也是对我的侮辱。你常常教我好坏,那你告诉我,你这么做是好是坏?”

钟情泪忙插嘴,“对,沐宓声你没有真材实料,还敢和青青比……”

“你闭嘴,”沐青樾呵斥钟情泪,又对沐宓声道,“第一名有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沐宓声的眼里没有了那种坚韧向上的光彩,仿佛这次比赛未得第一,就是剥夺了他生命,“你拿不拿第一无所谓,对你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比赛。”

“你为了什么,为了钱么?”沐青樾看着沐宓声憔悴疲乏的模样,“你这段时间,离开我家,过的很苦吧。”

“穷困潦倒,快活不下去了。夫人太狠,她断了我所有的后路,她是要将我逼出瑶都,你知道我有多想留在瑶都,我为了……我不想……”沐宓声欲言又止,最终没讲出心里话,“我可以不要原则。”

沐宓声脸上满是讽刺的笑,彼时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你究竟犯了什么错?回去和我老娘道个歉,我会求她不要赶你走,你就好好待在我身边。你要钱,可以问我要,不过最近我老娘限制我用钱,我给不了你,以后可以。这次比赛如果我得到了赏金,也全都给你。”沐青樾拽住沐宓声的衣服就往沐府拖。

沐宓声被扯的衣领大敞,肩膀上青紫一片迹。

沐青樾惊愕道:“谁打的?!”

“你不要管,”沐宓声用力的甩脱沐青樾,“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玩偶,我让你开心了,你就会把我当宝贝,我要是惹你不开心,你就发脾气。这样的玩偶可以有很多,钟情泪这个马屁虫就是一个。”

沐青樾被甩的撞倒了行色匆匆的路人。

“啊,青青!”钟情泪忙跑去扶他,一边拉沐青樾起来,一边对沐宓声怒目而视,“你是不是人,居然说我是马屁虫,还敢推青青,青青细皮嫩肉的,磕坏了怎么办。”

“沐宓声!”沐青樾走近沐宓声,稚嫩的音容满是怒气,“你神经错乱了是吧,什么狗屁玩偶,我一直拿你当家人,你在我眼里,和沐玄榆是一样的。如果你对我不满,你可以直接说,我不是不会反省。”

沐宓声静默了很久,突然自嘲地笑了,“你不是说我像太阳花吗,太可笑了。我所有的朝气,所有的笑容,都是做给你看的,这就是生存。你不就喜欢这样的人吗?对你温声细语的,对你唯命是从的,能够陪你玩,陪你闹,哄着你,惯着你的。你觉得太阳花很好吗,很温暖吗?其实,悲哀都烂到根里了。有些事情连想想也不可以,想想就会被驱逐。”

“我不会听你的鬼话,你来我家,是我先看见你的,你不可能在没见过我的情况下,就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然后站门框那装给我看,”沐青樾放软了语气,笑道,“我们不要说这些了,跟我回去吧。”

“小公子,你怎么那么天真,你不知道夫人的性情吗?若是夫人要杀我,你能保护我吗?你有能力保护我吗?”

“胡说什么,我娘怎么会杀你,她虽然是很难说话,但她拗不过我的,我能保护你,如果她实在容不下你,你就藏我屋里,时间一久,再糟糕的事情都会过去。”

“这事和你平常的小玩小闹不一样,我生来就低你一等,你高高在上,你的生活安乐舒心,你不知人间疾苦,你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而我是尘土,云泥之别,你明白吗?搞这么单纯做什么,装的不谙世事的样子很好玩吗?整天只知道发脾气,你根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沐宓声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荆棘里翻爬,挣扎,充满了无奈与心酸。

“你训斥我?你敢训斥我,你……”沐青樾怒气飙升,又努力遏制,“算了,你想训就训吧,只要你不走,随便你。”

沐宓声看了沐青樾很久,最后只和沐青樾说了一句对不起。

沐宓声的歉意是真实的。

但他要走也是真实的,他跑出了小巷,只将背影留给沐青樾。

“沐宓声,”沐青樾追了过去,“你能不能别走,大不了以后,我可以听一点你的话。”

沐宓声停低声沉吟,“对不起。”

沐青樾走到他面前,“我全都听你的,行了吧。”

沐宓声无动于衷,绕过他走开,“别为我费心了。”

“沐宓声!”沐青樾没有再追,“你就这样走掉,那你答应过我的东西,算什么。你对我的真心都是假的么。”

“你所谓的真心和我想要给你的真心,完全不一样,你的思想太干净,很多事情你根本不会明白,就此别过吧。”沐宓声毅然离去,再未停留。

那时候的沐青樾,确实不明白,沐宓声为何会有这种恍如入了死境的情绪。

他不明白,沐宓声究竟是做了什么,可以将过错说的那么无法原谅,甚至涉及到杀这个字眼。

他留不住他,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少年,走出他的世界。

他想将比赛的赏金给他,可是这笔钱全部被他父亲赠施百姓,他拿不到,人他也找不到。

之后便听母亲说沐宓声离开了瑶都。

一年后,沐项在大寿不久后意外去世,沐青樾也随母亲去了烟城。

后来再度回到瑶都,走进瑶都最繁华的闹市,巧然相遇,恍如隔世。

他对沐宓声说,“沐宓声,好久不见了啊。”

沐宓声回道:“小公子,你长大了。”

沐青樾能看出他的喜悦。

一别经年,他们聊了很多往事,但关于他们离别那天说的话,谁也没有提起。

“青樾。”季凉始终注视着沐青樾,他看着他沉默,也随着他在沉默中自然流露的惆怅而变换心情。

沐青樾抬眼看他,同时将往事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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