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风月子衿怖(四)

“沐宓声为何会被逐出沐府?”季凉淡声问道。

沐青樾眼中晃过一丝遗憾,“以前不知道,现在觉得不重要了,就没问他。”

“肯定是不得了的大事,”钟情泪侃侃而谈,“沐府哪会无缘无故将人赶走,说不定他杀人了,说不定他偷东西了,也说不定他觊觎……”

“你是不是找揍?”沐青樾瞪了钟情泪一眼。

钟情泪立马委屈上了,“我也就猜猜嘛,都是有可能的啊。真是的,你对我好凶,凶巴巴的,我怎么还会这么喜欢你呢,感情的事真是弄不懂啊弄不懂。”

“多往嘴里塞点饺子吧,补脑子。”沐青樾夹了个饺子给钟情泪,转首对一旁静坐的宿绯道,“你继续说。”

“宓声这个人,踏实勤恳,善恶分明,对我很好,嘘寒问暖,还常常煮饺子给我吃。”宿绯微叹,叹息里有感动与思念,“他与我说过,你以前最喜欢吃他煮的饺子,天天让他煮饺子给你吃,还喜欢听他弹琴,是吗。”

“嗯。”沐青樾吃掉碗里最后一个饺子,饺子量不大,他还是有些饿。

这时候,季凉起身去了灶台那边。

“你干什么去。”沐青樾问。

“煮饺子。”季凉揭开锅盖,锅内的水是沸腾的,一旁有做好的生饺子。

季凉闻着飘升的水汽薄烟,换了一锅水。

沐青樾瞧季凉碗里,饺子原封不动。

“给你煮的。”季凉对他暖暖一笑。

“真是羡慕。”宿绯咬着嘴唇一脸怀念,艳红饱满的唇色昭显着独属于她的女子性感的娇美。

“有什么好羡慕的,”钟情泪嗤之以鼻,“煮现成的饺子谁不会。”

沐青樾下意识的埋汰,“你连饺子皮都不认识吧。”

听到沐青樾的维护,季凉染上了欢欣的笑容,刹那间,这个阴暗潮湿之地,似乎有了万物复苏的盎然。

钟情泪低声咕哝,“饺子皮我认识的啊。”

沐青樾懒得理他,对宿绯道:“直接说原因。”

宿绯继续道:“我怕我把原因说出来,你笑话我,我且问你,你信这世间有鬼神吗?”

“你可别告诉我,你见鬼了。”沐青樾不信这世间有鬼,他的父亲最忌谈鬼神,常言世间若现鬼神之说,那也是有人装神弄鬼,他十分认同。

“还真是,我告诉你,我真见鬼了……”宿绯的音调逐渐压低。

气氛突然糟糕,三人面面相觑。

屋外的弄堂风忽而呼啸狂舞,强劲的破墙过隙,吹动壁挂的锅铲炉具错乱碰撞,高悬的油灯摇曳垂影,惹的一阵铜铁叮铃,光弧幽闪。

“你少吓唬人!”钟情泪胆小如鼠,畏缩到沐青樾身边,看到窗口怪状的树影,立即联想到了戏文里的,阴风入户,摇铃引尸,满门血光。

越想越汗毛直立,不禁抓住沐青樾胳膊,怪叫了一声。

引得沐青樾一哆嗦。

忽而伸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宽袖一拂,轻松地将钟情泪与沐青樾分开。

钟情泪一屁股跌在地上,冷硬刺骨的痛令他火气飙升,“哎,有你这样的嘛。”

季凉没理会钟情泪,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放到沐青樾面前,顺带坐了下来,笑道:“无论什么,你都不用怕,我会保护你。”

“谁怕了。”沐青樾小声道。

季凉不反驳他,转眸问宿绯,“宿绯姑娘说的见鬼,具体是怎么回事?”

宿绯低眉垂目,忽现一副郁郁寡欢的悲容,眼底带起一抹沉痛的忧伤,她看向里屋,她知道徐叔耳背,便大胆的说,“其实宓声没有离开,没有不辞而别,其实他……他死了。”

沐青樾舀饺子的手微微僵住,“开什么玩笑。”

“他死了?”钟情泪惊诧的吞下了整个饺子。

季凉看向沐青樾,没有说话。

宿绯哀伤道:“那一日,我陪他去了他的家乡,当天晚上,他突然猝死,我亲自安葬的他。其实他的身体一直很不好,是我疏忽了,没照顾好他。而我所说的鬼,就是宓声。我在房间里见到他了,应该说,是听见他了。”

宿绯的神色五花八门的变幻着。

悲哀,震惊,留恋,竟还有害怕,仿佛在诉说,什么叫做恩爱眷侣,阴阳两隔,爱人化作鬼魂,再度深情相顾,开心,却也胆寒。

钟情泪缩着脖子,恐惧油然而生。

“每天夜里,我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像旋在房顶,又好像,”宿绯略有迷惑的思索,“在某个角落。”

钟情泪听得汗毛乍起,又想往沐青樾身边靠,可惜那位置已被季凉占据。

“他说不忍看我一直这样憔悴,”宿绯声情并茂,“他希望能有个人代替他照顾我。他才能安心的离开。”

“太离谱了。”沐青樾道。

“都是真的,你就答应与我假成亲吧,不会对你有影响的。”宿绯无奈地说着,看了季凉一眼。

“你别老是看他,我和他没关系。”沐青樾心情复杂。

他不相信宿绯所说的见鬼,而关于沐宓声的死,他是不想相信。

可是,宿绯哀伤的神情太过真切,令他不得不信。

他的心里,徒生一丝悔意。

他不自觉的追溯到了很久以前。

如果当初,他能够对沐宓声被逐出沐府一事上心些,也许就能找出根源,留住沐宓声。

如果在斗画大赛上,他不去揭穿沐宓声。

如果当初的那些纠扯,可以有一点点的改变,沐宓声也许就不会死。

“宿绯,听清楚青青的话没,他们没关系的。”钟情泪有些小得意。

宿绯迷茫了,先前宿吟说季凉和沐青樾是一对,她瞅着也有那么点意思。

沐青樾淡淡道:“其实你可以找的人多了去了,何必找我。”

“因为,”宿绯十指交扣,结结巴巴,“我喜欢你呢。”

沐青樾,“没病吧。”

钟情泪,“有病。”

“是真的,那日你来子衿楼找我,我便想着,有你在,为何找别人。我喜欢宓声,也喜欢你,甚至,我更喜欢你。只能说,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宿绯越说越让人觉得,她醉了,连眼神都迷离的像是醉过一场。

可是,她确实喜欢沐青樾。

她打小就对沐青樾有感觉,只是当时那感觉模模糊糊的,太容易让人忽视,她就觉得,那不过是因为,沐青樾与寻常男子不同,她便对他多了一份情,如同家人。

但后来,多年后,与沐青樾在子衿楼共饮,她对他生出的情感,绝对与家人无关。

即使当时,她的心中装着沐宓声。

“我不信你喜欢我,更不信你说的见鬼。太过匪夷所思,听着倒像是戏文里编造的那些神鬼桥段。”沐青樾搅动着碗里的饺子,没了胃口。

他的思绪大半都被沐宓声的死占据。

钟情泪迎合,“对!太像戏文了,我前段时间还在不言馆看过呢。”

宿绯强调,“我从未看过戏文,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

“既是这样,”沐青樾道,“那你刚才在房间对我这样那样,就不怕他看了膈应。”

“那会他早已离开了。”宿绯做着自己的解释。

沐青樾放下勺子,“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所见所闻都是真的,你就没想过,这个鬼,是有人装的?是有人借沐宓声的死,在装神弄鬼?”

宿绯似是受惊,“谁会这样做,装神弄鬼的想要我成亲?什么目的?”

“这就要问你了,倘若你成了亲,有什么事情会因此改变?”沐青樾道。

宿绯思索着,“难不成是……母亲去世前,告诉过楼里所有人,子衿楼是留给宿吟的,只是暂且交由我管理,等他日我成亲后,就交由宿吟。这其实无可厚非,宿吟是母亲亲生的,我不是。不会的,这事绝对和宿吟没关系,她并不知道宓声死了。”

“这事都有谁知道,”季凉问,“沐宓声的死,有多少人知道。”

宿绯道:“见鬼的事,我谁也没说。至于宓声的死,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楼里的人都不知道。”

“为何不告诉她们。”季凉问。

宿绯低下头去,“我不想将悲伤带入楼里,我不想说宓声死了,那样,便可以盲目的以为,他只是离开。”

沐青樾思虑道:“不如我们去弄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见鬼了。”

“你们又看不见他,有别人在,他也不会出声。”宿绯哀叹。

“那我们在你门外悄悄的偷听呗。”钟情泪提议。

“万一是有人在楼里装神弄鬼,你搁门外偷听,就是正大光明的暴露。”沐青樾否定钟情泪。

“你们倒是可以躲在房间里,但若真如阿樾所说,你们也不好明着进子衿楼。”宿绯想了想,“要不我们以成婚为名,重新选用一批桌椅箱柜?你们藏进柜子,再找工匠将柜子运到我房间。”

“这倒是可行,”沐青樾接道,“我想那鬼,也不至于有那等神通,能看透柜子里的事物。”

鬼有没有神通不知道,那装神弄鬼的人,定是没有此等神通。

“就这么定了,”宿绯迫切地想证明自己说的所有,“明晚我便安排,到时候阿樾你们,直接去银绣街那家木具铺。”

“钟情泪,今日我们说的这些,”沐青樾看着钟情泪,提醒道,“你可别出去乱说。”

“干嘛啊,”钟情泪难受,小声哔哔,“就提醒我,不提醒别人,好像我特别笨一样。”

沐青樾不理他,对宿绯道:“沐宓声的家乡在哪,他葬在哪。”

他知道沐宓声来自于涝灾区,但当年的涝灾区并非只有一处,他从未特意去了解过沐宓声的故土。

宿绯道:“烟城沁北。”

沐青樾默愣,沐宓声的故土,居然是如今已归入烟城的沁北。

四人合议完,时间就定在明晚酉时。

沐青樾本想独自前去,柜子空间窄小,怎挤得下三人,但是想要甩掉季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便想着先将钟情泪弄走。

第二日,沐青樾暗自写了一封信给瑶都铁剑王的女儿。

出门送信的时候,巧遇季凉,沐青樾没有隐瞒自己的计划,季凉很认同他这么做,两人便一起将信送上门,指明交给府上小姐,祝妩。

钟祝两家是世交,祝妩和钟情泪从小就定了亲。

他们从出生开始便经常玩在一起。

不过这个经常,是祝妩单方面的经常,她对钟情泪有意,钟情泪却无情。

沐青樾在瑶都的那些年,钟情泪如何追着他跑,祝妩便是如何追着钟情泪跑。

时隔多年,他虽没有再见过祝妩追逐钟情泪的场面,但也曾多次听钟情泪抱怨过祝妩的阴魂不散。

祝妩出生武门,性情刚硬粗鲁,说话尖酸粗俗,头脑简单缺乏精明,行事作风不顾后果,若是让她知道钟情泪夜宿不言馆这种有女侍的地方,定是要将钟情泪抓回府去。

果不其然,祝妩看了信之后,不疑有诈,立刻带上缰绳冲出府邸,直奔不言馆,将正在酣睡的钟情泪强行绑去了钟府。

街上人潮涌动,看热闹的人不少,多数人都在谈论祝妩的不成体统,待字闺中的大家小姐岂能这般行径。

不过他们都只敢暗暗的议论,普通百姓怎敢当面冒犯祝家小姐。

沐青樾与季凉走在人潮里,目送着种情泪和祝妩的身影渐行渐远。

沐青樾收起目光,拐进一家糕点铺,正是他常买黄菱糕的帧玉楼。

此时已过了售卖黄菱糕的时间,摆台上只剩一些花花绿绿的小点心。

他的心思没在这些糕点上,他觉得这事他没有考虑清楚,祝妩的名声在瑶都本就不好,这下更糟了。

他的胸口还堵着一块旧石。

沐宓声的死,让他对自己耿耿于怀,并没有如何的伤心难过,只是后悔与遗憾。

那些试想的如果,并不难。

说到底,他就是不够重视沐宓声。

季凉一进门便和一位歪腰摆放糕点的布衣小哥耳语了几句,小哥心领神会,掀帘去了内室。

季凉知晓沐青樾心事,他没有提沐宓声,只说关于祝妩的,“祝姑娘这事,你做都做了,却要后悔,她对于旁人的指点,全然不在意。她的心思都放在她该放的人身上,那么,你的心思是不是也该放在该放的人身上。”

沐青樾正捧着油纸皮袋,漫不经心地往里装糕点,乍闻此话,动作一顿。

季凉语意明显,他偏装作不解,“该放的人?不认识。”

“是可以给你买糕点的人,怎能不识。”季凉笑着点明沐青樾需要他。

沐青樾身影一顿,手中的糕点变的沉甸甸的,他忘了他身无分文,买糕点还需仰仗身边这位。

“不买了,”沐青樾预将糕点倒出,“甜得很,吃多了可不得齁死。”

季凉笑着阻止他,“不要与我置气,你不喜欢听这话,可以不听,就当我是在自说自话。”

沐青樾抓着袋子,不知是该继保持自己表达的观点,还是顺着季凉的话回归原点。

沐青樾苦恼自己居然因这等小事而优柔。

这时候,布衣小哥抱着一个袋子从内室出来,恭敬地将袋子交给季凉。

季凉又将袋子放到沐青樾手里。

“给我的?”沐青樾瞧清袋子里装的是黄菱糕,疑惑,“这会怎么还有黄菱糕。”

“对外售卖的都没了,”布衣小哥继续摆放先前未放完整的糕点,“但我们老板,是有给自己留的,梁公子之前与我们老板说好的,只要他想要糕点,便将留出来的给他。”

“梁公子?”沐青樾首先想到的是梁闲宜,毕竟季凉曾说过,梁闲宜与帧玉楼的老板交好,可是,若要称满头银发的梁闲宜为公子,着实有些奇怪,尽管他的面容亦如少年。

“你对外说你姓梁啊。”沐青樾小声问季凉,突然意识到,这个梁公子,应该是凉公子,“你还真会未雨绸缪,我看是你和帧玉楼老板有交情吧,还说什么闲宜师父与他有交情。”

“不重要,谁都比不过你,至于姓,我倒想姓沐,随你的姓。”季凉笑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季凉浅笑怡然,沐青樾看他一眼,便觉有暖絮抚过心尖,肆意蔓长。

这话他听不得,他的母亲,珍藏的婚书背后,就有她暗暗落笔的以姓冠名的话,他还曾将婚书偷去给父亲看,惹的母亲生了好久的闷气。

严守礼教,不苟言笑的母亲,从不言爱,只将眷恋暗藏。

沐青樾浑浑移步,出了帧玉楼,季凉的眷恋太深入人心,他连糕点都忘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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