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风月子衿怖(八)

墙里头是一个并不幽深也并不诡异的密闭空间,前后宽约两尺,除了入口那面墙之外,其他三面都是红砖硬墙,每一块砖上都有肉眼可见的灰尘粗粝。

“看来那人就是藏在这了。”沐青樾立在月光最明的那一处,抬手敲击墙面,飞舞的尘埃因他的动作,聚散飘旋。

“可是满意了。”季凉道。

“你不觉得这地方的存在有问题么。”沐青樾抹了把墙面,手一翻,掌心全是黑灰,“宿绯将人藏在这装神弄鬼,可这地方明显不是因为她要装神弄鬼而存在。子衿楼竟然有这种地方,为何要在房间里头弄出这样一间密室。”

“若有问题,那也是子衿楼本身的问题。”季凉执起沐青樾的手,用衣袖帮他擦去沾染的黑灰。

“你这么干净的衣服,擦什么灰。”沐青樾滑出手指,随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摊手笑道,“这不就没灰了,脏点怕什么,带灰的包子我都吃得下。”

“嗯。”季凉简单地应了一声,又道,“带灰的包子还是不要吃了,要是吃坏肚子,我会心疼。”

“……”

沐青樾最后看了一圈密室,没觉异常,便要离开,但在临出入口时,骤然停住了脚步。

入口那道后移的墙体背面挨地处有一块不规则的脚掌大小的石块,因着与地面的颜色相近,很容易被忽视。

“这怎么会有石块。”沐青樾蹲下身,观察眼前之物,这东西出现在空荡的密室里,太过突兀。

沐青樾试着搬移石块,但石块与墙体紧密相贴,挪不动分毫。

沐青樾又用脚踩了踩,甚至站了上去,石块仍旧纹丝不动,就像是扎根在了墙体里或是地底下。

沐青樾转首看向身后的季凉,“杵我后头看戏呢,看看这东西怎么回事。”

季凉上前一步,扶住入口处的墙,轻轻的推了推,下一秒,墙门快速外移,石块也跟着一起移动,直至‘砰’的一声,石门闭合了。

密室一瞬黑暗无边,是那种突然失明般的空寂失衡的黑。

沐青樾当场愣住,还未反应过来,脚下又现异动,隆隆声起好似山石崩裂,紧接着,脚下的石地硬生生的被抽走,身体骤然失重。

与此同时,身畔似有轻风拂过,恍惚间,有手掌托过他的腰际,急急将他往上一带,再稳稳的倾落至密室一角。

沐青樾在黑暗中太过紧张,以至于在季凉抱住他的那一刻,他也牢牢的攀住了季凉的腰,还要命的用了死劲,仿佛要将季凉箍进自己的灵魂里。

所以两人倚至墙角时,呈互相拥抱之姿,抱得密不可分,仿若一对深情难抑的恋人。

沐青樾呼吸微窒,思绪模糊了两秒,猛地撒开手,扯掉季凉放在他腰间的手,微微侧过身,火速蹦出一句,“我让你看石块,没让你移门。”

“是一样的。”季凉的声音轻盈的绕在他的耳侧,还有几分不甚明显的笑意。

“什么一样,哪里一样。”沐青樾语不应心。

季凉淡然的解释道:“你方才往各种方向移动石块,唯独没有将石块往石门的方向移动,我只是试了你不曾试过的,而石块与石门相连,所以不管是移石块,还是移门,若能移动,都是一样。”

“行,你说的对,这下好了,门给关了,搞不好我们得直接和宿绯摊牌,叫她放我们出去,”沐青樾定了定心神,“这下头居然有坑,这不坑人么,珠子呢,赶紧拿出来,我倒要看看这坑里藏着什么玄机。”

季凉拿出天引珠,密室一瞬明亮如昼,红砖硬墙被涂上一层银白的辉茫,砖上歪曲的细小裂纹被锐化了百倍,乍然一眼,似如剑尖镌刻的血痕。

原先的石地已然裂出了一个大口,面积占了密室的一半,大口里头是一条红砖搭成的石阶,宽度为大口的二分之一。

沐青樾蹲身观望,石阶很长,近乎垂直的铺陈到一堵青灰色的石壁前,再折了个弯,继续铺陈往下,通向天引珠都照不见的未知的尽头。

沐青樾估摸着,如果这石阶只折弯了一次,那么这个坑的垂直高度约莫十二丈,大概等于子衿楼四层楼的高度。

“你说这通往哪?一楼么,”沐青樾没有起身,仰头瞅瞅身侧的季凉,“这下头,该不会藏着宝藏吧,金银珠宝之类的。”

“你喜欢金银珠宝么。”季凉率先走了下去。

“我喜欢吃喝玩乐,漂亮……”沐青樾顿然住口。

他大概是觉得,若将这话说完整了,季凉定要接些有味道的话。

但显然,即便他没有说完整,结果还是一样。

“我明白的,你喜欢漂亮姑娘。”季凉在前方淡笑道,“但是我挺高兴的,你没将这话说出口,我便可以觉得,你在乎我的感受。”

“……”沐青樾的心情很是郁闷。

然而此种郁闷,是那种摊开在艳阳下,将被融化的郁闷。

季凉明言的高兴,逐渐击溃着他的本心。

“好好走路吧,小心摔了,我可不拉你。”沐青樾随意瞎扯。

石阶看着长,走起来却快,天引珠的光亮一路前移,底下的场景一寸寸的明朗起来。

沐青樾算着石阶的长度,第二段石阶的垂直高度明显比第一段高出三丈。

所以这石阶最终通往的,应是子衿楼明层之下暗藏的地底层。

季凉迈下最后一格台阶,拐过一道石栏屏障,双眸微抬,突然止步不前。

沐青樾紧跟而入,目及前方场景,瞳孔骤然猛缩。

棺材。

阴森冷寂的石室四壁整整齐齐的嵌着十多口没有棺盖的红褐色的棺材。

每一口棺材里都有一副白骨,每具白骨都紧紧的盯着石室正中的一个巨大的铜锈锅炉。

锅炉外壁挂满了红字黑底的灵牌。

每块灵牌上都插着一把匕首,露出的刀刃锈迹斑斑,像是凝固恒久的血迹,而灵牌上的那些红字,腐溃过深,仿佛都蕴着了刀尖上曾经侵蚀过的血滴。

“锈剑封魂。”季凉望着那些灵牌轻念,“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此法能让死去的人,永世不得超生。只是传说罢了,荒谬之谈,想不到,真的会有人这么做。”

沐青樾快步跑向那些灵牌,他想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想知道为何子衿楼的地底层,会存在这般诡异恐怖的景象。

越走近便越觉寒冷,彻骨的冷意似乎是从灵牌的红字中穿透而来,枯败的魂灵,刹见生人,纷纷开始叫嚣,激醒了这间密闭石室里沉寂已久的杀戮之气。

沐青樾觉得自己仿佛闻见了森寒的血腥味。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冰冷的灵牌,上头刻印的名字,几乎都姓傅。

傅狄,傅仲,傅隐春,傅隐冬,傅深文……

这些熟悉的字眼,让沐青樾的心头微震,寒意渐起。

“傅颂词……”看到这个名字,沐青樾下意识的念了出来。

暗红的横撇竖捺,变的异常刺目,文字里所迸射出的芒刺,变成利爪,将他抓入儿时的记忆中去。

暗影里隐现的是一个端着菜盘,穿梭在酒楼客堂里的约莫八岁的少年。

有稚嫩的声音突然闯入暗影里,“酸菜鳙鱼,别忙活了,堂堂酒楼少爷端什么菜,那么小的个子还端菜,是你端菜啊,还是菜端你啊。我绣袋掉了,你赶紧再给我做一个,沐玄榆说他也想要一个。”

少年回头,暗影里的身影,文弱秀气,“小樾乖,等我忙好,就去你府上找你。”

“我不等你,你现在就去给我做绣袋,不然揍你。”五岁的沐青樾,不由分说地拽住少年。

拽出馥仙酒楼。

拽出暗影。

然后少年开始脱离他的视线,投进一场荒诞无稽的阴谋里。

十多条生命在阴谋里消逝,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悄无痕迹。

“青樾。”季凉低唤。

他看出了沐青樾的异样,他没有问,他在等沐青樾告诉他。

“子衿楼的前身,是馥仙酒楼,在我七岁以前,这里一直都是馥仙酒楼。”沐青樾口吻清淡,他很少用这种沉着冷静的口吻说话。

“酒楼的老板就是傅狄,而傅颂词,是他的孙子。”沐青樾回忆道,“我好像一出生就认识他,那时候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他特别喜欢穿黄布衫,特别文弱,特别秀气,特别善解人意,还喜欢做东西,什么荷包啊,发带啊,他都自己做。我和小榆常常叫他酸菜鳙鱼,因为他端菜端久了,身上老是有股酸菜味,脸还胖胖的。他还很喜欢这个称呼,你说好笑不……”

沐青樾继续道:“后来,我七岁那年,馥仙酒楼出事了,某一天,在酒楼吃饭的人,全部中毒身亡,其中还包括一个朝廷重臣。朝廷便派人彻查此事,查到最后,就是馥仙酒楼的罪过。傅家人,无一幸免,全部都被处死。”

“可是动机呢,在自己的酒楼里下毒,毒死自己的客人,这件事漏洞百出,当时居然就那么草草了事了。”沐青樾有些迷茫。

他已记不清当时自己知晓这事之后是何感受,有否难过,有如今的这般抱不平么。

难过肯定是有的,毕竟他失去了一位好友,他的世界剥落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但是抱不平,似乎没有,他当时年纪太小,没有过多的去思考,去辩查,他觉得馥仙酒楼就是犯事了,朝廷都定案了,还会有错么。

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偶尔忆起,他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

“你知道这事么,都涉及朝廷了。”沐青樾看着傅颂词的灵牌,随口说道,“你那会也还小,应该没关注吧。”

“嗯。”季凉将天引珠拢在袖口里,没让天引珠的明亮,过度照透灵牌上的名字。

他不想让傅颂词三个字,在沐青樾眼里,如针如刺。

“他们被处死的那天,老爹不让我出府。我听说,他们全部都死在馥仙酒楼一楼客堂里,死状凄惨……”

沐青樾沉下眼眸,灰沉沉的暗茫,半掩了星子的霞光。

但他还是那样耀眼,垂眸不自觉流露的哀思,绽放了星子藏于阴影中的那种隐晦的魅力。

季凉凝视着沐青樾,安静的聆听。

“后来是一个叫宿凛纱的女子替他们收了尸。这个女子就是宿绯和宿吟的母亲。再后来,馥仙酒楼被朝廷征收,高价出售,宿凛纱买下了它,重建扩修,将它打造成了如今的子衿楼。宿凛纱在我的印象中,”沐青樾顿了顿,“是个好人。”

沐青樾开始仔细观察这间狭小阴冷的地室,除了棺材、铜炉、匕首与灵牌,别无其他。

它就像是一座被诅咒的坟场,是一间困缚魂灵的地牢。

建造它的人是何其的残忍,是怎样的仇恨,让他想要将魂灵永久困缚。

这事会和宿凛纱有关么。

绝对是有关的,或者这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沐青樾不愿这样去想。

“她明明将他们全部葬于溪山,我去祭拜过的,原来都是假的,”沐青樾认真道,“季凉,我想直接去问宿绯,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宿绯让人藏在墙后,墙后暗门一旦关上,这间地室的入口便会显现,宿绯对此定然是知情的。

“等简帧回来,先看看他探知到了什么,”季凉柔声道,“好么。”

“他叫简帧。”

“嗯。”

沐青樾没有多问关于简帧的事。

他挺想问的,但此刻没心情问。

两人走出暗无天日的地室,原路返回,闭合的石门让沐青樾泛难,季凉神色如常。

他在石门边缘精准的找到了一块微微拢起的方格,这便是他们进来时描摹荷花的位置。

季凉反向的在方格里画下了荷花的形貌,闭合的石门,应声而开。

沐青樾略有惊喜,“我却没想过能这样,学到了,不过要是打不开,怎么办。”

季凉走出石门,“那就只能如你所说,直接与宿绯摊牌,你在此唤她,叫她放我们出去。”

“早知道阻止你了,我现在还挺想在这叫一叫宿绯,瞧瞧她的反应。”沐青樾踏出石门的那一刻,石门自动闭合了。

“那我们重新进去一次。”季凉淡笑着,他想拂散沐青樾低沉的心绪。

沐青樾被季凉的笑容感染,他不由地弯起嘴角,“去你的吧。”

一回到不言馆,沐青樾就直奔季凉房间。

“这么主动的进我房间。”季凉合上半开的窗子,将寒夜风霜与残存在沐青樾内心的余悸适当的驱逐。

而后执壶温茶。

沐青樾随意落座,“简帧肯定直接来找你吧?我在这等他。”

季凉无言,半刻过后,将温好的茶送到沐青樾面前,“夜深了,先去睡吧,等他来了,我叫你。”

沐青樾不应声,连续灌下两杯热茶,本来宿绯一事关联到沐宓声,已是忧扰,如今再加上馥仙酒楼一事,他如何安睡。

季凉默然作陪,他知道简帧今夜是不会来的,因为这事在简帧心中不急,即便他探听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也会安然的睡一觉,再过来相告。

季凉喜欢与沐青樾待在一起,但他更想要沐青樾去好好的休息。

他摊牌道:“简帧今夜不会来,先去睡吧。”

“你怎么知道,”沐青樾赖着不走,“我再等等。”

季凉落下笑意,“你这样,我会认为,你是想与我待在一块。”

“激我是吧。”明知季凉是故意的,他也还是应了季凉言语上的套路,回房了,“他要是来了,就来叫我。”

沐青樾睡的不是很安稳,一晚上朦朦胧胧的,睡眠很浅。

窗外天光渐白,火红的日头宛如染了胭脂的花苞,缓缓地烙上晴空。

沐青樾的睡意逐渐来临,裹紧被子想要好好睡一觉,却被一声刺耳的开窗声惊醒。

这声音尖锐却闷远,是从隔壁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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