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凉找了一家位于僻静巷尾,看上去十分破落的医馆。
季凉一进门,坐诊的青年大夫当即放下手中活计,快步走到他的面前,恭敬垂首。
季凉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
大夫心领神会,躬身退坐到原来的位置。
“说什么呢。”沐青樾犹疑地问季凉,“这医馆和你有关系?”
看那大夫的态度,倒像是季凉的下属。
“之前与你说过的,杜若山庄的护卫,都四散在瑶都各处。”季凉拉着沐青樾来到摆着各种瓶瓶罐罐的药柜前,“这里的大夫,还有几个医徒原先都是杜若山庄的。”
“杜若山庄还真是人才辈出,那你刚才对他说了什么。”沐青樾挣开季凉的手,假装翻动柜上药瓶。
手上的余温暖暖的,真是有点习惯被季凉牵手了。
“我和他说,我的心上人受伤了,我会自行处理,让他去忙他自己的事,怕你当场反驳我,便没明着说。”季凉从瓶瓶罐罐中找出一罐最不起眼的绿色药膏,用指尖沾了一点,然后执起沐青樾隐在袖中的手。
“……”沐青樾挣了挣,没能挣脱,便随季凉去了。
季凉将指尖上的淡绿膏状体,涂抹在沐青樾被烫伤的皮肤上。
沐青樾感到一阵软绵绵的凉意,原先火烫的刺麻感悉数消失了。
“五日病对烫伤无用么。”沐青樾道。
“嗯。”季凉又沾了一些,轻柔地涂抹,“这药立即消除烫伤所带来的疼痛。这两日不要喝酒了,会解了药性。”
“本来这段时日,你不就不让我喝酒。”沐青樾撇撇嘴,“还逼我喝那脚臭味药茶,喝的我想吐。”
“子衿别院只有那一种治烧热的药,”季凉笑道,“我怎敢逼你,你若实在不愿喝,我也是拿你毫无办法的。”
“是谁说,我不喝就用嘴喂我喝?”沐青樾心中不平,嗓门便高了些。
坐诊大夫乍闻此言,面色略惊,好在也是训练有素之人,迅速稳住惊讶,埋头记着药方。
“你可以选择不理我,你很清楚的,你一不理我,我多半是会妥协的。”
“……”
“但是,为你好的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听我的,我不想要你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
“青樾。”季凉不再抹药,而是包握住沐青樾的手。
“怎么了?”沐青樾被季凉突然低落的情绪所迷,忘了挣开。
季凉凝视他,低声说道:“无论生死,我都不想要和你分开。还是那句话,我会永远守护你的,用我的生命保护你。倘若这次真的是栖生术,倘若…”
“你给我打住,少咒我行不。”
“你别无所谓。”
“我没无所谓,我自己的性命我怎会无所谓,这不是急也没用么,你别影响我心情,”沐青樾感受到手心的温暖,烫手似的甩掉,避过眼去,很快又转了回来,投入季凉的视线,“我喜欢看见你的笑容。”
他喜欢季凉微笑着与他说话,与他开玩笑,无论什么言语行为,都是跃然在笑容上的。
“好。”季凉含笑收好药罐。
他们并未在医馆久留,沐青樾打算在不言馆用过午饭就回宫。
路过子衿楼的时候,天空忽而降下一场大雨,他们只好暂时到子衿楼避雨。
此时的子衿楼白缟高挂,堂里堂外都未见客商,姑娘们也换下了华丽的装扮,背着个包袱,撑着伞,纷纷往外走。
沐青樾明白子衿楼为何白缟高挂,但不明白姑娘们为何这般作为。
沐青樾叫住一个相熟的,“回儿,你们这是怎么了,都要去哪?”
回儿没有背包袱,她提着空蓝,像是要去采买,她瞧着沐青樾,音容愁闷,“沐三公子怎么不待在子衿别院了?看上去还挺精神,这皮肤嫩溜溜的,比姐都嫩,可不像深受情伤的样。”
回儿照常打趣,完了叹息一声,“你是不知道,吟姐死了,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就死了,问问绯姐,就只有一句,意外而亡,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吟姐那未婚夫还失踪了。楼里这两日要办丧事,很多姐妹嫌晦气,都不愿在楼里营生了,也怕短时间无客人上门,赚不到银两,绯姐还说处理完吟姐的后事,她就要去云游了,这样一来,总觉得子衿楼像是要散了一样,好多姐妹更要走了,反正都是自由身,去留都由得自己。”
回儿垂着脸转着手中的伞柄发愁,有些难以启齿,“我也是要走的,只不过是帮绯姐办完丧事再走。”
沐青樾望着子衿楼的萧条,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公子是不是觉得我们青楼女子都是无情之人?世事难料,这平日里,姐妹长姐妹短的,只要涉及到了利益,人人都是个自私的主。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立场思想不一样,哪有什么对错。好了,不多说了,三公子保重吧。”回儿递给沐青樾一把新伞,“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这伞你收着。姐姐他日若找不到好的落脚之所,就找个人嫁了,嫁给谁都行,反正也嫁不了自己想嫁的人。对了,你日后要是碰见那叶鱼遥,你就帮姐姐与他说一声,姐姐想念他,姐姐,想嫁给他。”
“他的身边莺莺燕燕那么多,你还想要嫁给他,”沐青樾想到钱唐翎纸上说的那个心上人,好心提醒,“他有喜欢的人,他不适合你。”
“姐姐主要是看上了他的床上功夫,就算他心里有人,就算他风流成性又如何,我也不是良家子呀,他多纳几个妾也没事,我又做不了他的正妻,我不在乎这些,他去玩,我也去玩,回家了还能一起玩,多好。”
“……”沐青樾失笑,“那你们成亲有何意义。”
“你和姐姐谈意义?那姐姐嫁给你好嘛?嫁给你是否就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呢?”回儿毫无生气的调笑道,“我才不要一辈子守着一个男人,你也就脸蛋好看,你肯定不会床上那些花样,我想绯姐突然悔婚于你,说不定就是想到了这茬。可她也不想想,你不会,她可以手把手的教你,这样不就更有情趣了吗?”
“……”沐青樾反驳,“谁说我不会……”
“是是是,三公子最会了,可是我没见过呢,不如我们实践实践,多叫几个姐妹一起?呀呀,三公子你真好玩,你这眼神好像要吃人呢。说笑罢了,这不,苦中作乐,你也知道姐姐的个性,你平日里听到我这样说,不是还附和么?”回儿转首瞥见一旁静立的季凉,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似的两眼放光,“这位公子好生面熟,怎么这么像……像在喜宴上给我夹菜的好妹妹!说来也奇怪,那位好妹妹,还有另一位青儿妹妹,不知道都去哪了。”
回儿早前没见过季凉,越看越觉得季凉眼熟,“真像,就是没了浓妆,素雅多了,这模样长得不落俗,真让人稀罕。”
说着还摸上了季凉的脸颊。
季凉偏身避过,同时,沐青樾也一把打掉了回儿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三公子的反应真大,都把姐姐打疼了,”回儿吹了吹手背,“让姐姐摸一下怎么了。你不让姐姐摸你,还不让姐姐摸别人了?姐姐真不喜欢你这样,明知道姐姐们都愿意让你占便宜,你却一点都不想占,你也就嘴皮子溜些,功夫全在嘴皮子上。连行酒令输了,也只准我问你问题,玩些小游戏,不准我亲你,总要耍赖皮,念头都在酒上了,真不是男人。”
季凉挽起嘴角,笑颜犹如耐人寻味的陈酿。
“没点意思,不和你说了。最后再说句实话,我在青楼也有些年头了,三公子,你真是这大千世界里难得的好货。我觉得绯姐,她是喜欢你的,要么,你现在去找找她?她现在挺需要人陪的。”回儿撑伞离去,深色的褐袄纱裙在风中翩翩起舞。
沐青樾叉腰紧盯携带笑容的季凉,“好笑么。”
“我很开心,你不让回儿姑娘摸我,”季凉道,“还有,你没有让她亲你。”
“又没感情,亲来亲去的算怎么回事。”沐青樾干咳一声,撑开油纸伞,独自混入风雨中。
他故意落下季凉,但走了几步,又折了回去。
季凉微微一笑。
沐青樾将伞柄置于季凉手中,“笑什么笑,好好撑着,走了。”
“你不是说,喜欢看到我的笑容。”
“……”
雨帘下,两人并肩而行,季凉执伞相问,“小游戏是什么。”
沐青樾玩心忽生,随口道:“床上游戏呗。”
季凉脚步微顿。
沐青樾满意的笑道:“逗你的,你想知道么,等会到了不言馆告诉你。”
沐青樾故弄玄虚,“不过,你要先学会行酒令。”
“我会。”季凉淡然道。
“?”沐青樾纳闷了,季凉不会喝酒,也不像爱玩的人,怎会行酒令,“谁教你的,简帧?”
沐青樾想了想季凉的交际圈,“要么就是我不认识的杜若山庄里的人。”
“是一个我很喜欢的人。”季凉道。
这回轮到沐青樾脚步微顿了。
他自动将季凉这话映照到了自己身上,可季凉此刻说的,怎会是他。
季凉还有很喜欢的人么,他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等你赢过我,我就告诉你是谁。”季凉轻声道。
沐青樾道:“你这么说,是觉得我赢不过你?”
季凉转言:“你是不是梦见我了。”
沐青樾被问的一愣,自动否认,“没有,谁要梦见你。”
“你早上喊我了,”季凉笑道,“梦里,我们在做什么。”
沐青樾不好否认了,“没做什么,就是你掉坑里了,我在一旁笑你。”
“……”
不言馆门口,季凉收了伞,问道:“你不去找宿绯么,回儿姑娘说她需要人陪。”
“你真是个人才,都走到这了,故意问我是吧。”沐青樾想到宿绯,心情低落。
他放眼满座的客堂,劲直朝正在待客的福遗走去,“倘若宿绯真的对我有意思,我此时怎么能去,上赶着加深她对我的意思么。她若对我没意思,便不需要我陪她。你心里都明白的,故意想听我这么说是吧。”
季凉缄默不语。
大堂客满,福遗看见沐青樾,二话不说,主动带着沐青樾去往二楼雅阁。
二楼一半是客房,一半是雅阁,雅阁有十数间,皆是正对着戏台,由四柱支顶,分为四面,一面为廊道栏台,两面连接过道,覆以青黄色轻纱幔帐,另一面为雅阁内栏,此时是封闭的,若是在春夏秋三季,则是对外而开,白日可观街色,夜晚可赏星月。
沐青樾边走边点了几个菜,这些天在子衿别院,他吃的都是季凉做的素面,清粥,和白米糕,一方面子衿别院只有喜宴剩下的面粉和大米,另一方面他生病了,季凉只给他做清淡的食物。
昨晚本想到不言馆大吃一顿,怎料菜上了却没了胃口,也只吃了一碗面。
沐青樾落座雅阁,寻思着问季凉,“你吃什么,不要说随我。除了酸的辣的,海鲜,河鲜,猪肉,鸡肉,鸭肉,羊肉,牛肉,萝卜……算了,你直接告诉我,你能吃什么,喜欢吃什么。说你不好养吧,你吃得少,说你好养吧,你又这么挑食。”
季凉坐到一侧,“我都可以的,只是很多菜摆在一起,我很少动这些。”
“得了吧,什么很少动,你摆明了就是忌荤腥。你身上这么香,是不是和你不吃油腻荤腥有关?”沐青樾揪起季凉的衣袖闻了闻,淡淡的清荷花香。
他一直以为季凉的香就是衣服香,但多日的同塌而眠,让他意识道,季凉的香其实是体香。
“你也是香的。”
“我不香,就闲宜师父在说,什么兰花香,汗臭味还差不多。”沐青樾掀起袖子闻了闻自己的手臂,没有兰花香,但也没有汗臭味。
“是有点香的,很淡,要靠很近才能闻见,我觉得很好闻。”季凉很认真的回答。
沐青樾不理他,又点了几道绿叶菜竹笋豆腐之类的,他有见季凉吃过。
福遗面无表情的记下菜名,他一直都是一副神游的状态,似乎听不进任何与菜无关的或喜或悲的话语。
台上开戏了,是熟悉的奏乐,福遗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瞟向戏台,眸中涌现迷茫与结纠。
而这种迷茫与纠结,在遇到游梭在大堂的溪溪之时,又悄然消散,变作愧疚与挣扎。
沐青樾还想点一坛酒,季凉却阻止了他,“你现在不宜喝酒,会解了药性。”
“不喝酒,怎么玩,你不想知道小游戏是什么了?还有,你说过的,等我赢过你,你就告诉我,是谁教你行酒令的,休要反悔。”沐青樾不理会季凉,让福遗只管照他说的做。
福遗点了点头,退出雅阁。
季凉注意到了福遗的异样,隐约猜到了什么。
“我没说是此刻,但若你一定要我此刻陪你玩,也可以,”季凉的身影润在青黄色纱幔里,笑道,“那便按照你与回儿姑娘玩时的规矩来,输得人喝酒,赢的人可以亲对方一口,然后问对方一个问题。”
“……少坑我,那是她定的规矩,又不是我。”沐青樾犹豫了,季凉说的如此自信,仿佛肯定能赢似的。
季凉见沐青樾犹豫,便道:“等你的伤好了,我再陪你玩,到时候规矩你来定,好么。”
“一点小烫伤算什么伤……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了,说话口吻像哄小孩似的,明明比我小……”沐青樾无心的翻转着桌上的杯盏,“我想知道,是谁教你的行酒令。”
他想知道,季凉说的很喜欢的人是谁。
沐青樾加了一句,“好奇。”
季凉笑道:“小游戏是什么。”
沐青樾失笑,“就知道你会先问我这个,算了,告诉你,其实就是在范围内做一件彼此指定的事,不涉及肌肤之亲。”
“该你了,说吧。”沐青樾往杯盏里斟了半杯清茶。
茶水的温度隔着杯盏漫上他的手心,白日未灭的廊檐水灯的笼光落在他的青衫上,光影闪跃,馆里喧闹的杂音在渐渐淡去。
他并不想喝茶,也不明白自个为何莫名其妙的倒了杯茶。
他将茶水放到季凉面前,无心的观望着戏台上的戏剧。
台上的苏蕴玉,妆容俏艳,霓裳流光,让人赏心悦目。
他的视线打在苏蕴玉身上,瞧着瞧着就无意识的划落到了离戏台最近的饭桌上。
那处坐了两人,一个贵家公子打扮,锦衣黑缎,戴了个黑色斗笠,探不清面容,另一个也是贵家公子打扮,衣料相对鲜艳些,细眉稚目,脸上的神情像是初入江湖的样子。
锦衣斗笠似是注意到了沐青樾的视线,突然转过脸来,沐青樾没多在意,他此刻的心思全在季凉身上。
“我只喜欢你。”季凉喝下沐青樾给他的茶,他跟随着沐青樾视线,也瞧见了锦衣斗笠。
锦衣斗笠很自然的避过脸去,与对桌的公子碰杯谈笑,随意的说了一句,“原来他长这样,长得真舒服。”
“哦,你在暗示我什么呢?你要不要过去自我介绍一下。”闻澜一派天真懵懂样,笑得没有一点城府。
“你真是天生的坏种。”何煌饮尽杯中酒。
“你也是,”闻澜小口的抿了抿酒杯,刺烈的味道令他皱眉,“我不会因为狗挡路而直接杀了那条狗,但你会。”
何煌笑了,带点嘲弄的意味,“你确实不会直接杀了那条狗,你会慢慢折磨它,叫它死的不痛快,还要装好人。”
“不装好人,师父还会让我学异术么。”闻澜甜笑一声,开口其他,“不要再引起那人的注意,收敛你的锋芒。”
何煌道:“管好你自己,自作聪明,别栽了跟头。”
距离太远,人声太杂,沐青樾与季凉,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季凉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沐青樾品味着季凉的话,心中好似有什么舒展开来,“你的意思是说,教你行酒令的人,是我。”
沐青樾想笑,“这是你什么时候做的梦,说的像真……”
沐青樾话语骤停,他瞧见季凉洁白的衣襟上划过一粒黑色的羽球。
栖梧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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