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天阙乱心湖(四)

栖梧鸟展翅停落到季凉的杯盏旁,低哑的鸣叫融进整个不言馆的嘈杂人声里。

季凉放下雅阁的幔帘,隔绝了大堂的喧嚣。

沐青樾贴心地在杯盏中倒了一点茶水,递送到栖梧鸟面前。

栖梧鸟埋身猛喝,不断地低鸣色魔二字。

沐青樾抬眼问季凉,“它这会说的色魔是何意?”

“不清楚,”季凉不知从哪拿出一张不小的绢纸,展开放于桌上,“它会将钱唐翎交代给它的话,全部写下来。”

栖梧鸟喝干了茶水,耷着脑袋啄下自己的一根黑羽,爬跳到绢纸上,摇晃着脑袋扫摆黑羽。

黑羽末端落于绢纸的一笔一划皆化作深刻的墨字。

“它居然会写字,它的羽毛居然能变作墨笔。”沐青樾惊叹钱唐翎造物的能力,大为夸赞,“钱唐翎可真厉害,你什么时候给我引荐一下。”

季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已经不止一次说钱唐翎厉害了。”

栖梧鸟写得飞快,完整的话语显现在绢纸上,开头一句便是——小凉儿!你那日可是差点让我魂归苍天,人可是救回来了?真是白瞎了我的小溺水虫儿。

“实话么,他确实厉害,”沐青樾坐的位置看不太清纸上文字,他离坐靠近季凉,“它写了什……”

沐青樾话未说完,便被季凉给点晕了。

季凉接住沐青樾瘫软的身子,将他抱坐到一旁。

倘若沐青樾看到钱唐翎此言,免不了要对弥江一事存疑,对他多想。

季凉坐回原位,专注纸上文字。

栖梧鸟写下的墨字歪曲扁小,内容是刺目的。

——小凉儿,那小豆糕我看了,确有问题,豆香异常,遇栖生花则化,含栖生花粉,是用于栖生术的,栖生术是四大禁术之一,施术破解,都很困难。

——有人想对你用栖生术?不不不,不会是你,你能发现问题,就不可能自己中招。

——小凉儿,如你所问,师辛谷确有人叛谷而出。其实我常年在外,对谷中情况知之甚少,听谷中小侍说,一年前,谷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我二师兄郁天朽不知何故,伤了大师兄余因,至使其五脏心脉俱损,昏迷不醒。我那五师弟今稚,也就是现在的谷主,他按照谷里规矩,摘除了天朽体内的师辛血煞,把他逐出谷了。

——余因有两个徒弟,其中一个是郁天朽带进谷的,叫闻澜。那会闻澜大概七八岁吧,在谷里的时候,整日都跟着郁天朽,说要做天朽的徒弟,天朽是无所谓,可先主不允,因为天朽也才十二岁,不适合收徒。后来还是余因收了闻澜,但余因忙于修术,根本没工夫顾及闻澜,闻澜还是和之前一样,和天朽玩在一块。

重点来了,今稚将天朽逐出谷之后,闻澜就偷了栖生花的种子出谷寻找天朽,一同出谷的还有余因的另一个徒弟,何煌。

这个何煌我没见过,他大约是八年前入谷的,是今稚从废墟里捡来的,这事稀奇,今稚从不主动好事,居然会捡人回谷,真是稀奇。那会今稚也还小,刚当上谷主,他本是出门寻找失踪的师辛先主的,结果先主没找到,带回来个小孩。

哥哥废话多了,勿怪。

——这个何煌,入谷时,九岁吧。听小侍说,他的模样啊,特别惹眼,明珠雪光一样的漂亮。就是那性子不好,刚入谷的时候孤僻自闭,不合群,问他家在哪,好送他回去,他直接来了句,三年而已,三年就可以将我抛弃,我总是多余的那个,你们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可以把我像垃圾一样扔掉。小侍记这句话记的可清楚,他当时都被何煌的神情给吓到了。

后来余因见何煌无家可归,大少爷脾气也做不了小侍,就收他为徒了,可是他的脾气太怪,动不动砸东西,还将小侍养的小猫小狗,全弄死了,谷中人对他避而远之,得亏闻澜天天给他送饭,不然准饿死。余因觉得他天生恶骨,虽许收他为徒,但并未传授他异术,即便何煌想学,也学不了,因为那时师辛先主不在谷中,无法在他体内种下师辛血煞,这师辛血煞可是修习异术必须的。余因后来只教了何煌一些基本武功。

——哥哥我就是话多了点,不说废话了,省的小鸟儿脑瓜累。总而言之,有人中了栖生术是吧,那铁定就是闻澜所为。天朽被废除师辛血煞,武功异术全废,慢慢的,就连脑子也会废掉,最后身死。若想救他,便只能用栖生术找人以魂换魂。

在我印象中,天朽和闻澜可都是善良之人,想不到能出那事,现在想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就算这个知心啊,也不能保证你知道的,是对方真正的心肠。提一嘴,闻澜的模样是十分乖巧的,眼神无害,不谙世事,他从小就这么个眼神。

——哥哥给你讲一遍那破解之法,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纯属纸上谈兵。首先,你需要取得施术之人的心头血,这里需要用到饮尘术,你不会异术,光是这个饮尘术你就做不了。然后你要找到栖生花王,将闻澜的心头血浇灌在栖生花王上。然后将它喂给宿体,此术便解了,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就喂给宿体,也就是说,宿体必须在你身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小凉儿,一次栖生术需要用到上千朵栖生花,你还要用千障术在这上千朵里找到栖生花王。另外,栖生花以新鲜血液灌养,喜热,那栖生之地,隐于世人之眼,极难找到,除非施术之人主动告诉你。还有,这花你接触不好还会吸取你的血肉。

——光是想想就十分凶险了吧?本来这事,可以求求今稚帮帮忙,可惜他废除天朽血煞之时,也被天朽给伤了,正在闭关养伤,没个一年半载出不来,栖生术一年未解就再也解不了了。要是师辛先主尚在人间,那这就是小事一桩,可惜。现在谷中没人了,大师兄余因昏迷不醒,三师兄朝识失踪五年,六师弟更是长睡不醒,他若是能醒,绝对能够帮到你,可惜了,他怕是永远醒不过来了。

——你能让栖梧鸟传信给我,说明你此刻尚且安全,我建议你带着宿体能躲就躲,断开喂养期,这样他便能活个六年。

——哥哥再提一小嘴,不会是小樾儿中了栖生术吧?

——希望不是小樾儿,哥哥还与他约好再次相见的,他要是知道我是钱唐翎,不知会是何反应,他应该不会真的气我,顶多我给他揍一顿了。

——还有,提醒一下,闻澜离谷之时,还偷走了血璃珠链,他定是要用上血璃术,你自己多长个心眼吧。

——我让小鸟儿将栖生花和血璃珠链的模样画给你。

钱唐翎最后还详细讲了一遍血璃术,千障术。

季凉看后,心情复杂。

他会异术,钱唐翎所说的栖生术破解之法,对他来说,不算太难。

只是与谷中人不同,当年师辛教他异术,是迫不得已,是为了让他去完成一个使命。

当他学完所有异术,完成使命之后,师辛便在他体内种了另外一种血煞。

那是用来压制他的,令他不能随意使用异术,用一次,便会心痛一次,持续半个时辰,次数多了,后果无法预料,若扛不住,便是死路一条。

季凉深深地看了昏睡的沐青樾一眼,前路未知,但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会试过,即便身死。

季凉收了绢纸,唤醒沐青樾。

沐青樾睁眼便瞧见季凉正看着他,心口的小火苗涔涔往心眼里钻,“你什么意思,为何不让我看。”

“栖梧鸟所带消息,不能公之,会使字消失的。”季凉随意找了个听上去尚算合理的解释。

“那你至于把我弄晕,”沐青樾有些质疑,但按照他目前对季凉的信任来说,这质疑也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难不成我会蛮横的抢着看么。”

“抱歉。”季凉笑着表示歉意。

他暂时不打算让沐青樾知晓纸上内容,这事需要另外计划,他不想现在就另其担心。

季凉的短暂恍神让沐青樾生疑,他半趴在桌子上,伸着脖子,盯着季凉的脸庞,“钱唐翎说什么了,你告诉我,是不是栖生术?是不是栖生术没有破解之法,还是别的什么,没事的季凉,你不要瞒着我。”

“是栖生术,有破解之法,很简单的。”季凉走到门边,掀起放下的幔帘。

季凉卷着幔帘,余光散落大堂,方才他掀帘的那一刻,有道很明显的目光注视着这里,很快又自然的避开了。

是戏台边的那两人,很寻常的公子贵胄,其中一位带着斗笠也并不奇怪,不言馆里经常会有掩饰名门家世的贵家公子。

不过另一位,寻常中却有一些不寻常,方才那不经意的一眼,落入眼中的神色,单纯无害却饱含复杂的探究,让他有所记忆。

他想到了宁七眼神中的天然懵懂,想到了那个黑衣黑笠神秘人挑衅却稚幼的目光,继而联想到了钱唐翎所说的闻澜。

季凉理好幔帘,故意背向大堂,闻澜的视线又随意的飘了上来,

何煌也随他而望,他望的是沐青樾,幽深的目光在接触到沐青樾之后,变得更加幽深。

“我不信,要怎么做?纸呢,我看看上头的字会不会消失。”沐青樾说着就拉住季凉的袖子,抓抬着他的手腕,仔仔细细找了个遍,就差把头钻进去了。

季凉也没阻止他,任凭他闹。

“没有了,我毁掉了。”季凉就势搭住沐青樾的肩胛,凑到他的眼前,笑道,“你这样让旁人看着,很容易误会的,像是在调戏我。”

季凉说着凑得更近,近到再往前一些,就能碰到沐青樾的唇。

“……”沐青樾往后仰了仰身,拂开季凉的手,“说反了吧你。”

“我愿意被你调戏。”季凉自说自话,暗自点了沐青樾的穴道,将他抱起。

沐青樾气极,“你又点我,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会听?”

“你生气我点你,那你不生气我抱你么,也不生气我想要亲你。”季凉笑问。

“……”沐青樾噎住言语,他还就真的自动忽略了这两点,只生气季凉点他。

季凉将沐青樾抱到椅子上,解了他的穴道。

他那么明显的在大众视野下做出与沐青樾这样亲昵的举动,自然有他的用意。

何煌见了这一幕,不禁发笑,“刚才我在想他们为何要拉帘子,还觉是有什么秘密,现在明白了。”

闻澜没有接话,托着腮想事情。

何煌问道:“怎么了。”

闻澜托着腮说道:“我看他们现在这般悠闲,他还有心情和沐青樾**。他不怀疑了么,对于宁七的接近,对于我的存在,他是不是觉得宁七消失了,风平浪静了,危机就不存在了?”

“你怕了。”

“有什么可怕的,”闻澜拢了拢衣襟,脖颈上的鞭痕,已经细淡到看不出痕迹,“若说要怕……”

“我倒是怕你,”闻澜抬眼扫向何煌,“你刚才看沐青樾,看得都失神了……那种眼神,你在怀念什么呢?你在想什么?何煌,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不许背叛我。”

何煌没有看他,好半天憋出一句,“有病。”

闻澜,“……”

沐青樾伏桌闷坐了半晌,寻思着问清楚栖生术的破解之法,刚抬眼,便见有一道熟悉的色彩斑斓的身影,奔进不言馆。

他不用看脸也知道这人是钟情泪。

整个瑶都找不出第二个满身琳琅环佩,走起路来火急火燎的人。

只见钟情泪风风火火地跑到老掌柜跟前,急急地问道:“见过青青没,青青可有来这。”

闻澜也看见了钟情泪,“这个人,他常去沐府找沐青樾,沐青樾很反感他,但他对沐青樾情有独钟。”

何煌随意说道:“他还真能坚持。”

闻澜故意笑道,“何煌,如果你善良一点,或许会有很多人对你情有独钟,你脾气太坏了,生人勿进,谷中人都不敢接近你呢,也就我了,拿你当香饽饽,真心对你好。”

“如果我善良一点,你会对我情有独钟么。”何煌问。

闻澜不答反问其他,“你觉得天朽善良么。”

何煌嗤笑,“他和你是一路货色,比你还恶心,倘若那条挡路的狗落到他的手里,他会丢个甜枣叫它臣服,日日夜夜的拿甜枣蚕食它的心,然后养熟了,再云淡风轻的给它一刀。也只有谷中那群蠢货会觉得郁天朽没有杀伤力,淡泊利欲?与世无争?到头来怎么着,师父就是个例子,没被分尸是他的大幸。”

“所以你问什么呢,我可瞧不起善良的人,善良有什么用呢。”闻澜笑得纯真,移目柜台。

“可是你明知郁天朽什么德行,还将他看做好人。你难道不是希望,他是个善良的人?”

“那是因为我觉得他好,所以无论他多坏,在我眼里,他永远是个好人。”

老掌柜正对钟情泪陪着笑脸,眼风偷偷地打向二楼的沐青樾,似乎是在询问该怎么做。

沐青樾皱眉反感,老掌柜立马心领神会,对钟情泪笑道:“不是都说沐三公子在子衿别院吗。”

“我去找过了,没人,”钟情泪气呼呼地叉腰怒道,“我还去子衿楼找过了,找不到人。”

“钟公子消消气,饿了没,给您寻个位子。”

老掌柜刚说完,不言馆里又闯入了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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