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响贪欢莫凭栏(三)

霓裳又一次举簪扑向顾子期,忽而一条长带从空而降,牢牢缚住了她的双腿双臂。她迈腿不开,身子一晃,咚地一声扑倒在地。

顾子宁甩出发带,捆住了霓裳。

“放开我!放开我!”霓裳拼命挣扎,上下腾跃,左右滚动,活像一条搁浅岸边的鱼。

顾子宁赶到顾子期身边,放下怀中的两把剑,撕下一条袖布,为他包伤口。

“少主,这都第几回了?这一路行来,只有少主一人流血受苦……”顾子宁眼圈微微泛红,“我真是没用……”

“不许这样说!”顾子期只训了一句,语气便温和下来,“子宁,你不必过于苛求自己,眼下你不是制住了霓裳公主?”

顾子宁吸了下鼻子,哽咽着道:“这是欢儿姐姐出的主意。”

顾子期一扭头,何欢儿正笑容可掬地注视着他。

郝龙阳神色明显松弛下来,嘴巴依然很硬:“这个丑东西没别的好处,就是鬼点子多。”

何欢儿叉起腰指着霓裳,忿然叫嚣着:“公主,你好不晓事!方才多危险!顾少主这样一张无暇玉面,要是破了相,你会遭雷劈的!”

“他破不破相,与你何干?”霓裳的面容陡然变得狞戾无比,恨不得一口吞了何欢儿。“你也不照照镜子,就凭你这只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何欢儿咧嘴一笑,道:“谁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真有人问过□□不成?它也许只是喜欢天鹅那一身洁白的羽毛呢!”

她转头问顾子宁:“小弟,你那发带结不结实?”

“这件灵物,对道行高深的修士并无大用,但眼下霓裳公主法力所剩无几,对付她绰绰有余。”

“那就好!”

何欢儿点头一笑,走到霓裳身边蹲下,双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

霓裳麻痒难耐,一边不由自主地发笑,一边骂道:“丑婢,哈哈……敢对本公主……哈哈哈……不敬!还不……哈哈哈……放开你的……哈哈……脏手!哈哈哈……”

摸了一会儿,何欢儿停下来,捏着下巴思量了片刻,又去扒她胸前的衣服。

顾子宁又惊又窘,手足无措地叫了一声:“姐姐!你在做什么?”

“找魂珠啊。没有魂珠,公主不就出来了吗?”

“可是,这众目睽睽……”

顾子宁慌忙把郝龙阳拽到身旁,背过身挡住了地上的两名女子,顾子期则将头转向了一边。

郝龙阳脸上挂着一百个不情愿,说道:“丑东西,你麻利点!”

“公主,你这回藏得挺深啊!不过,小女子出身春宫门,这人身上藏东西的地方,又岂能瞒得过……啊!找到了!”

何欢儿刚一掏出珠子,便见一团黑气从李秀秀身上冒了出去,如一片乌云在空中盘旋。

那团黑云抖了三抖,发出含混的吟啸:“丑婢,无耻至极!”

“公主藏珠之处过于隐秘,小女子有什么办法?”何欢儿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只好冒犯了!”

顾子宁将发带收回发髻上,回首一看,仿佛被什么扎到了一样,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

“姐姐!李小姐乃是未出阁的名门闺秀!你……你快给李小姐穿好衣服!”

郝龙阳向身后斜瞄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子宁,你乃修行之人,只是看到一副臭皮囊,你慌乱什么!不论男女,皮下不过皆是一具枯骨。你这道,还远远没修到家啊。”

何欢儿一边给李秀秀收拢衣衫,一边说:“既然皮囊为男为女都无关紧要,郝剑师又因何拘泥于皮囊之美丑?”

“笑话!本剑师几时拘泥于美丑了?”

“郝剑师对小女子,不是每每以‘丑’相称吗?”

“那是因为你丑得出众!世间万物纷纭,自然要辨识异同,分门别类。因其性,称其名,哪里不对?本剑师要是称赞你长得美,你听着耳朵不疼?”

何欢儿哈哈一笑,道:“那……倒也不必。”

“本剑师之心,平如明镜,静如澄湖,无偏无倚。世上的凡夫俗人,心不平不静,只爱听阿谀的好话,听不得露骨的实话,到头来,反诬本剑师为人刻薄,出言伤人!真真愚蠢且可笑!究竟是本剑师心存恶意,口出恶言,还是庸人毫无自知之明,不敢直面自身?”

“既然世上庸人多,郝剑师何不投其所好?捡人爱听的说不就好了?大不了不讲也就是了。”

郝龙阳凤目一凛,言辞铿锵:“本剑师修仙修道,讲求心口如一,最看不上那些花花肠子!”

这一番话,何欢儿并不完全认同,但仔细一想,郝龙阳确实做到了言行合一。他对自己这个丑娘虽出言恶劣,但对美如嫦娥的李秀秀,亦是一样。

不分美丑,一视同仁地嫌弃。

至于他对女子的鄙薄……

想到此处,何欢儿感觉脸上灼热,心头发虚。

她对着郝龙阳深鞠一躬,道:“丑女子受教了。”

空中那团黑云不耐烦的吼叫着:“休要啰嗦了!快把本公主的魂珠还来!”

何欢儿掌心托着那颗血红色的魂珠,仰面笑道:“公主,你实在无处栖身的话,小女子这身皮囊愿意借你一用。”

“呸!你一个麻脸丑婢,人见人嫌,只会折辱了本公主!”

“你嫌弃啊?那这颗珠子留着也没用啦!”

说罢,她往崖边走了几步,随手一抛,将魂珠扔进了悬崖下的云海。

黑云中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哑鸣,转瞬之间,滚滚黑气笼罩了整片悬崖,仿佛夜晚突然降临。无边无涯的黑暗中,交错喧腾着男子的惨叫求饶与女子的悲泣狂笑,如梦似魇,拥挤着冲进耳朵,听得人毛骨悚然。

何欢儿大睁着双眼,镇定自若地四下环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有一道青色寒光向她靠近。

一种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无比雀跃地张开双臂,朝那道青光猛扑过去,将那股香气抱了个满怀,夹起嗓音叫道:

“顾少主!这里太黑了!小女子怕得很!”

她的心贴着顾子期狂跳不止,并非由于害怕,而是兴奋过了头。

怀中人没说话,只是轻轻舒了一口气。

在青色寒光中,她又瞥见了顾子期手背上符咒一样的纹路,只不过,颜色淡去了很多。

何欢儿早已料定自己扔了魂珠,会招来霓裳的报复,但是,她并未想过,顾子期会冲过来保护她。

大喜过望。

可是,她搂住顾子期吃了好一会儿豆腐,却不见霓裳有动静。

她忽然想起了霓裳说的三样东西:飞霜剑、顾子期、阿颜。

眼下,飞霜剑和顾子期都在她身边,还剩下一样——

阿颜!

顾子期似乎听到了她的心音,扒开她的手便往亭子方向奔去。

何欢儿一面追着他跑,一面竭力大喊:“郝剑师——!亭子!公主要劫持阿颜!”

她的叫喊一出口,便被无数痴男怨女呼出的喧嚣席卷而去,汇入了汩汩声流。

当她气喘吁吁赶至六角亭前,顾子期正对着黑暗挥剑。剑光中,她只能看清阿颜的半边阳脸,如同半张白鬼面具浮动在夜色中,诡异地时隐时现。

一块轻纱扑到了她的脸上。

刹那间,她心底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霓裳索要的三样东西,现下齐聚在了一处!

“顾少……”

她话未说完,一股劲风猛然吹了过来。

霓裳已敛起莽然弥散的黑气,聚至步辇周围。步辇被黑风层层包裹,徐徐向上浮起,亭子不断吱吱作响。

六角亭内外并不见顾子期与阿颜!

二人一定是困在了步辇中!

“顾少主!”

阿颜从浮动的黑云中掉了下来。

何欢儿一手扶住阿颜,一手紧紧抓住了红色袍袖下一只白皙的手腕。

“顾少主!”

又一只修长白润的手伸出了浓墨般的黑云,掰开了她的手指。手指脱离的一刹,那团黑旋风便撞破亭子一角,飞出了悬崖。

郝龙阳火急火燎地疾驰而来,见此情形神色大变,才要运起灵气御剑追赶,却见黑风中爆出一阵刺人眼目的闪光,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倏忽间坠下了苍茫云雾。

顾子宁随后而至,恰好撞见这一幕,全身猛地僵住,肋下夹着的李秀秀掉在了地上。

“都是因为这个臭丫头!不如把她踢下去给少主陪葬!”郝龙阳凤目上吊,眼底充血,神情犹如愤怒的厉鬼。

“郝剑师——,脚下留情!”

皇甫余风卷残云般冲到近前,喘息着说道:“这秀秀小姐……乃是子期舍命救出的……不可……糟蹋他的心血……”

顾子宁一听,双腿跪地,“哇——”地一声,抱住郝龙阳的双腿嚎啕不止。

何欢儿心中空荡荡的,失神地伫望着步辇消失的方向。

众人陷入绝望之际,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色幻鸟从云海扶摇而出,犹如一座山峦耸出海面,双翼好似垂天的乌云。

鸟头上,一个清逸的白衣身影当空而立,衣袂猎猎飞扬,由头到脚遮得一丝不露。

他的怀中,抱着顾子期。

“幻鸟人!”顾子宁惊呼一声。

郝龙阳神色一敛,握紧了手里的长虹剑。

白衣人轻身飞上悬崖,把顾子期放回了亭中。那举动轻柔温存之极,就仿佛怀中人是一位沉睡多年的美人,纤薄而单弱,一碰即碎。

霓裳凄绝愤怒的呜吟从云海之下碎碎缕缕飘了上来。

“骗……子……都是……骗子……不过我……你是……”

幻鸟轻扇了一下巨翮,云下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何欢儿闭目冥观,眼看着黑底白边的灵纹如风吹过的轻烟一般消散了。

“你是什么人?”郝龙阳举剑喝问。

白衣人并不答话,倒身一跃,退回了幻鸟的头上。

幻鸟抟扑双翼,卷起一阵乱风流云,很快便沉下云海,消匿了踪迹。

此刻,顾子期面色灰白,吐血不止,昏冥中只余一线生气。

但是,还活着。

何欢儿暗自松下一口气。

郝龙阳从怀中掏出两个金瓶,倒出了最后的金丹,喂到了顾子期嘴里。

原来,金丹还有剩余,只是他存着私心,给顾子期留着以防万一,不肯拿出来给皇甫余吃。

不料,顾子期含下金丹之后,猛咳了两下,呕出一大口鲜血,把两粒丹药全吐了出来。

“少主……”顾子宁握住他的手,眼泪流个不停。

“不能耽搁了!必须尽快带少主去楚云间!”

“楚……楚云间?那是何处?”顾子宁泪眼婆娑地看向郝龙阳。

皇甫余道:“小修士不知?楚云间是金州城最气派最华丽的青楼。”

顾子宁一听,泪水凝在了脸上。“青……青楼?师叔,你为何要带少主去青楼?”

郝龙阳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个!快!把少主扶到我背上!”

顾子宁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扶起顾子期,顾子期轻咳了两声,唇边溢出了鲜血。见此情形,郝龙阳赶忙将顾子期放回了地上,不敢再动他。

“唉!子期为了挣脱霓裳,孤注一掷,这是受了内伤,肆意搬动只会加重他的伤势。”

“这还用你说!”郝龙阳忿急地嚷了一句。

顾子宁已是泣不成声:“师叔,步辇已跌下悬崖……少主又经不起任何折腾……这该如何是好?”

郝龙阳走到峭崖边,远眺着无边无涯的云海,道:“唯今之计就,也只有御剑一途了……”

“此处乱云翻滚,御剑的话,犹如在惊涛骇浪中行船,定是颠簸不已,少主这身子……”

皇甫余拿折扇一下一下敲着额头。

何欢儿颓然坐在地上,望着垂死的顾子期,脑子里一片空白。

正在一筹莫展,山道上传来一声呼唤:“郝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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