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并非偷听,只是雅间碰巧在他们隔壁。”
何欢儿拿手一扫空荡荡的桌案,道:“侯爷要不是专为偷听来这里,为何连盘点心也没要?我听童子说了,你向来吝啬,若非为了女子,从不会进酒肆饭铺,更不要说这间数一数二的望仙楼了。”
啼笑童子一听,慌忙背过了身,对着角落面壁。
皇甫余低低叹气,苦着一张脸叫苦:“在下手底下养着一大帮人,哪张嘴不得吃喝?姑娘方才也听见了,这金州城到处都是不识货的瞎子!假酒以次充好,驱逐了在下的真酒,生意难做啊!在下若不精打细算的话,这日子要如何过下去?”
何欢儿面上佯装认同,却一把掀开了身后矮柜上的包袱皮,露出了一叠斑斓绚丽的锦缎。
“侯爷,这几块料子值不少钱呢吧?打算送给哪位姑娘?这会子,怎么不精打细算了?”
皇甫余一探身抢过包袱,宝贝似的抱在怀里,道:“这是在下送给姑娘们的赔罪礼,她们因在下惹火上身,差点丢了性命,在下心中实在难安,这才买了些衣料,让她们做身新衣裳,去去晦气。”
“可不嘛,侯爷的名声最为紧要。送新衣裳压压惊,这些姑娘们就会继续念侯爷的好了,不然,侯爷以后来金州城,到哪里去寻鸳鸯帐呢?”
“姑娘休要取笑在下了。在下以女子的真情为皿,方能保住人身,并非心存歹意故意骗人。”
何欢儿呵呵笑着:“侯爷这次就是为了给姑娘们送礼才……”
话未说完,忽听门外一阵喧哗。
何欢儿拉开一条门缝往外观看,只见李员外和三位神剑门弟子出了阁子,后面陆续跟出来七八个作陪的仕宦富商,由一帮伙计、乐妓簇拥着,嘈嘈嚷嚷地下楼去了。
她注视着人群消失在楼梯口,又坐回桌案旁,默默喝着茶水。
皇甫余唇角含笑觑着她。“姑娘,你是不是想念子期了?”
何欢儿抿唇一笑,反问道:“侯爷不想?你巴巴跟来望仙楼,是以为能见到顾少主吧?”
皇甫余嘴角往下一弯,作出满面愁容,吟出一句:“佳人难逢,我心凄怆。”
何欢儿笑趴在了桌案上,回诌了一句:“佳人难觅,我心忧伤。”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皇甫余打量着何欢儿,问:“要是在下与姑娘一同向子期示爱,不知谁更有胜算?”
“侯爷对顾少主情深意切,小女子甘拜下风。”
皇甫余忽然敛去笑意,正色道:“姑娘,你只是贪恋美色的话,在下奉劝你不要招惹子期。”
何欢儿一愕,问道:“侯爷,你这是何意?”
“……只怕有一天,姑娘会伤了子期。”
“哈哈哈,侯爷真是杞人忧天!顾少主修的不是无情道吗?况且,小女子颇有自知之明,对事对人从无非分之想。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否则必有大祸临头。”
皇甫余愣了半晌,好奇地问:“姑娘到底经历过何事?居然如此大彻大悟?”
何欢儿眼前浮现出了从门槛踏进踏出的靴袍、山林间飞驰的马车、昏暗无光的谷底……
一个蒙眼的少年……
咦?
她心头一惊。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那段往事了……
皇甫余见她缄默不言,并未追问,兀自说道:“子期离去时,情状危急,在下一直放心不下。今日李员外在望仙楼大摆庆功宴,他身为少主,却未能前来赴宴……想来伤势不容乐观。”
“也许顾少主只是不喜欢交际应酬、说客套话,因而借故推脱了。郝剑师不也没来?”
“郝剑师随性洒脱,自是不屑于应酬……子期的性子可大不一样。”皇甫余微微皱起了眉头。
何欢儿举起茶杯一饮而尽,道:“坐在这里猜有何用?听神剑门的人说,顾少主现在楚云间养伤,去看一眼不就得了?”
“你一个姑娘,要怎么去青楼?”
“侯爷装作青楼嫖客,小女子扮作侯爷的小厮,混进去不就行了?”
“不可,不可!”皇甫余连连摆手,“在下绝不会踏入楚云间半步。”
“为什么?莫非……是舍不得破财?”何欢儿笑着拍了拍怀中的钱袋子,“侯爷,今日小女子花钱,请你喝花酒,可好?”
“姑娘,你的钱袋里可有黄金?”
“黄金……?”何欢儿睁大了眼睛,“怎么?这楚云间只收金子不成?”
“楚云间可不比寻常青楼,乃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即使不找楼中姑娘作陪,一晚上最低的花销,也抵得上在下十坛子酒。不止如此,这楚云间共有三层,楼高价涨,最高一层十两黄金起价。”
何欢儿惊呼一声:“十两黄金?为何不去抢!”
“十两黄金又如何?每日仍是客满为患,相互争抢之下,水涨船高,即使肯花十两黄金,也未必住得进去,因此,争房斗殴之事时有发生。这金州自古便是达官显宦、富商大贾云集之地,守着金山银山,坐拥良田千亩,炫财夸富的可是大有人在。”
“蠹虫!还不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楚云间的楼主可不简单!他的人脉之广,横跨仙凡两界,不仅收罗了许多奇人异士,而且广为结识达官显贵。由于他自号‘天心楼主’,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是当今皇家的座上宾,能够上达天听、通晓圣意。”
何欢儿听得连连咋舌,道:“这位楼主来头不小啊……”
皇甫余却摇了摇头。“他初来金州时,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郎,不到三年,便声名鹊起,买下了楚云间,是人所公认的奇才。如今,他专一做豪门富户的生意,日进斗金,早已富比王侯。”
何欢儿与楚云间的楼主有一面之缘,她只记得那楼主对顾子期嘘寒问暖、百般殷切……
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如此了不起的人物。
看样子,他与顾子期交情颇深,也不知究竟有何渊源?
皇甫余喟叹一声,自伤自怜起来。“世事如潮,变化无常,想当年在下也是富贵王侯,今日已变成了穷乡僻壤的一个土财主,整日里围着把算盘打转。”
“侯爷,这人人手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富人的钱哪是那么好赚的?依小女子看,楚云间楼主每日与权贵富商周旋往来,还不如侯爷偏居山野来得逍遥自在。白云绿树相伴,喝喝小酒、赚赚小钱,有什么不好?”
皇甫余眉眼一弯。“姑娘果然不是俗人。”
何欢儿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世上何来雅俗之分?人各有其性罢了。”
她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眉头紧拧,若有所思。
忽然,她摸着怀中小小的钱袋子,狡黠一笑。
“若是花钱进不去,那就用不花钱的法子进去!本姑娘就不信,这世上有进不去的地方。”
皇甫余笑问:“姑娘,你就那么想见顾少主吗?”
何欢儿重重点头,神情郑重无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皇甫余耐人寻味地盯了她片刻,道:“这楚云间在下虽然去不得,不过,在下愿成姑娘之美,助姑娘一臂之力。”
说罢,他吩咐啼笑童子取出一个黑皮包袱,交给了何欢儿。
何欢儿打开一看,里面有三件衣物:一件月白色丝袍,一件神剑门弟子所穿的仙袍,还有一件黑色披风。
每一件,都是顾子期穿过的,已清洗一新。
她由衷地叹了一声:“侯爷,你当真是一位有心人啊……”
“这三件衣物皆是用最上等的衣料,精工细作裁制而成,价值远胜金银。其实还有一件银袍,因撕扯得实在不成样子,在下只得忍痛丢弃了。”
“那件大红喜袍呢?”
“在下嫌不吉利,一把火烧了。”
何欢儿指尖在衣服上轻轻摩挲着,道:“也是,侯爷救助一名女子,才收三尺黄绫。这几身衣物如此贵重,不知能换多少黄绫呢!”
“尤其是这件黑色披风,光滑细腻不亚于绸缎,轻薄柔软又胜过纱罗,应该是殊方异域进献的贡物,只皇家才有,有钱也无处去买。”
何欢儿一听,顿时觉得黑色披风隐隐泛出了金色的光辉。
“在下本欲将这三件衣物还给子期,不如姑娘为在下走一趟吧。”
“侯爷,你这不动声色利用人的本事,愈发纯熟了。”
“利人又利己,何乐而不为?”
何欢儿把包袱往身后一背,笑道:“虽然明知侯爷是利用小女子跑腿,小女子还是要说声‘多谢’。”
皇甫余喊来伙计,付了一壶茶钱。伙计脸上带着十二分嫌弃收了他的钱,端起托盘,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望仙楼,何欢儿与皇甫余主仆二人作别,独自一人往楚云间而去。
楚云间与望江楼同处于金州城最繁华的地段,相距并不远,她背着包袱边行边逛,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走到了楚云间。
夜幕下,一座壮观的楼宇被华灯彩带装点得富丽堂皇,门前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俱是一脸春风得意。
何欢儿把脸一埋,跟住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打算蒙混过关,很快便招来一声断喝。
“站住!你是什么人!”一条粗壮的手臂横在了眼前。
“小女子……是来找人的。”何欢儿抬脸微笑。
面前的壮汉一吹胡子,粗声粗气地喝骂:“傻婆娘!你也不睁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该来的地儿吗!”
何欢儿立刻摆出一副可怜样儿,委屈巴巴地说:“奴家的相公天天在这里鬼混,天天不着家,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奴家来这里给他送几件衣裳,顺带着找他要些买米钱。”
“去去去,滚一边去!就你长成这个死德行,哪个男人愿意回家?”
何欢儿没能挤出眼泪,于是大声干嚎起来:“这位大哥,行行好吧!今天奴家要不到钱,家里的老人孩子就要饿死了呀!呜呜呜……横竖都是死,奴家不如就一头碰死在这里!看他出不出来!”
说着,她作势要往一旁的朱红柱子上撞。
那汉子一把薅住她,口中骂道:“这娘们真晦气!要死也不看地方!你贱命一条,死就死了,耽误了生意,老子还得受罚!”
何欢儿身子一软,往地上一滑,骨碌了几下,滚到了门口正中间,哭丧似的叫喊起来:“相公啊!你咋的天天不回家啊!买盐买米,你说没钱,可你为啥有钱逛窑子啊……呜呜呜……我的那个天呀,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啊……”
她又哭又叫,高一声低一声,音韵铿锵,腔调绵长,硬生生把人潮熙攘的一间青楼变成了一间灵堂。
何欢儿幼年在街头流浪,红事白事都爱去凑热闹,喜事追着花轿跑,丧事最爱看哭丧。小孩学东西快,见多了猪跑,自然也学会了猪嚎。
参灵出殡时,有些个好脸面的孝子贤孙会花钱叫人来哭丧,以壮声势,以表孝心。饥寒交迫的何欢儿为了讨赏钱,没少给素不相识的人哭天抹泪,练就了声情并茂、荡气回肠的一身哭丧技。
一嗓子出去,三条街都能听见。
天下没有白学的功夫,总有用到的一天。
比方说,此时此刻。
何欢儿闹出这么大一场动静,驻足观看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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