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郎抱琵琶半遮面(十一)

黑色纸刃离皇甫余近在咫尺,突如其来一道寒光,映亮了他的瞳孔。跟着听到一声轻响,纸刃被弹向了空中。

一把清冽的长剑,斜斜插在了皇甫余与何欢儿之间的地面上。

纸片宛若一只活物,倏忽转向,高高飞上了三层楼阁,尖啸着冲向了一个凭栏而立的身影。

“子期!”

天心楼主慌忙收回了法力,那道黑色锋刃顿时变回了轻纸一张,飘飘忽忽飞落而下。

“少主!”顾子宁惊呼一声,立刻飞身跃上了楼阁。

“你不是说他不会法术?”何欢儿问。

“在下只是说他不修仙。”皇甫余答。

“你与那秦楼主莫不是有夺妻之恨?”

“据在下所知,楼主并未婚娶。”

“你难不成借了他一大笔钱,欠债不还?”

“在下向来绕着楚云间走,又岂敢借钱?”

……

陆无庸怒视着缓慢步下楼梯的顾子期,道:“同门被打他无动于衷,为了一个妖人他倒是肯出面!也不知他到底是哪门子的少主!”

“你住口!若不是看在子期面上,你早被鞭成肉泥了!”楼主厉声道。

陆无庸不服不忿,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却不敢再说话了。

终于,顾子期由顾子宁搀扶着来到了近前,他垂眸看了一眼皇甫余,低声道:“明远,这一回,不关皇甫侯爷的事……”

秦昉轻叹一声,静静地望着他,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员外笑着上前,寒暄道:“顾少主,老朽晚间来访,打扰啦。”

“贵客面前,顾某乱衣散发,仪容不修,失礼之处,还请员外包涵。”顾子期虽勉力自持,气息仍是有些不稳。

“哪里哪里。顾少主脸色欠佳,要多多保重贵体才是。”

这时,大管家带人搬来了一张三面围屏的坐榻,顾子宁将顾子期扶到榻上,倚屏而坐。秦昉的一位侍女取来一个小方几置于榻上,另一位端上一壶茶水,斟了一杯茶。

“子期,这是药茶,你饮些吧。”

秦昉将茶盏递到顾子期唇边,他只勉强饮了一口,便开始阖目养神。

陆无庸语带尖酸地说:“大少主,前两日你不是见好了么?怎么弹了一支曲儿就虚成这个样子了?”

顾子期张开眼睛,惊讶地望向了陆无庸,紧接着眉头一蹙,叹道:“明远,你不该打他……治伤的金香露,给他一些吧。”

“不要!”秦昉断然拒绝。

“明远。”顾子期轻唤一声。

秦昉百般不情愿地伸出一只手,随身侍女递上了一个精致的白瓷瓶。他随手扔到陆无庸身上,同时丢出一句:“糟践好东西!”

“谁稀罕!假惺惺的,装什么好人?看着就恶心!”陆无庸一脚把药瓶踢出老远。

“你……真是不识好歹!”

顾子宁劝道:“陆师兄,当着众多外人,你不要闹了。”

陆无庸双目圆瞪,摇头晃脑地吵吵着:“我哪里闹了?打了人给个甜枣,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偏要带着这一身伤回山去,让神剑门的人好好看清楚,这位顾大少主都结交了些什么人,又是怎么对待同门的!”

“白眼狼!”秦昉气得浑身发抖,“受了守夜人的鞭刑,不喝金香露,不出三日,必会毒火攻心而死!”

李员外忙道:“陆仙长千万莫要意气用事,老朽听说这金香露乃是进献宫廷的贡品,一瓶价值千金!顾少主一片好意,你可休要辜负了!秀儿,快!给陆仙长服下。”

李秀秀捡回药瓶,又娇声细语劝了两句,陆无庸一口气喝下,咄咄叫道:“这事不算完!”

“子期,喂不熟的狗,你又何苦管他!”

“你骂谁是狗!?”

“谁叫得最欢,谁就是狗。”

陆无庸一股邪火无处发泄,顿时气血翻涌,全身剧痛无比,躺在地上直哼哼。

李秀秀跪在他身边,温顺乖巧得像一旁的兔子,柔夷素手轻轻按揉着他的身子,陆无庸一脸受用,火气很快消了大半。

何欢儿目视着眼前的李秀秀,那副全心全意讨好逢迎的模样,与阿颜体内飞扬跋扈的乌团霓裳,哪有半点相像之处?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认错了灵纹!

乌团是一个人的暗魂,藏着人心中最痛苦、最想遗忘,以及最不堪回首的情感与记忆,破碎、丑陋,却又真实得令人不敢直视。

末代公主皇甫霓裳,怀着一颗誓为人上人的决心,匍匐于泥沼,对着男人摇尾乞怜,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能爬上台阶……

也许,她成功过几回,与主子们共桌而食,一同笑语欢歌……

然而,她终究是一只狗,一个玩物。

曲终人散,她便被打回了原形。

一个丧家之狗。

至今依然。

百感交集之下,何欢儿不禁发出了一声悲叹。

李员外打量了一眼何欢儿,眼中充满了畏惧与嫌恶,他对着顾子期深施一礼,言辞十分恳切:“顾少主,这妖女凶顽狡诈,祈请神剑仙门速速将她斩杀,还我金州一个太平。”

顾子期缓缓睁开眼眸,道:“李员外,这里确实有一名妖女,却不是这位姑娘。”

“这……”李员外惊魂不定地扫了一眼何欢儿,“不是她?”

顾子期微微点头,随后伸手指向了李秀秀。

“她,才是妖女。”

何欢儿闻言,眼中、心上顿觉一片明媚。“美人就是美人,心明眼亮,慧眼识妖!”

李秀秀捂住面纱,钻入陆无庸怀中放声大哭。“陆大哥!有人说我是妖女……呜呜呜!他们都欺负人家!”

陆无庸一面安抚李秀秀,一面说道:“大少主,你是不是病糊涂了?阿秀小姐怎会是妖女?那个一脸麻子的女人才是可怪可疑,夜里撞见都能吓哭孩童!”

李员外急得直拽胡子,强自镇定了片刻,开口道:“顾少主,老朽对你颇为敬重。可是……这次你怕是弄错了!”

他拿手一指何欢儿,又道:“我虽然老迈,却还不糊涂!我记得,秀儿被掳走那日,这妖女也在我的宅中!当日,她坏了少主的法阵不说,后来还使了妖法,迷昏了几位仙长!仙长们本次前去捉妖,定是遗漏了她!她恶性不改,此番又来害我女儿!”

李秀秀接过话来:“爹爹说的是极了!昨夜就是你闯到台上,不仅打伤本……小姐,还对弹琵琶的仙长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丑事!这位楼主可是亲眼所见!”

天心楼主静立于顾子期的坐榻一侧,冷眼旁观,并不答言。

何欢儿不甘示弱,大声喊道:“你们二对一就有理了是吧?侯爷,你说!这个李秀秀是不是假的?”

没想到,皇甫余却不吭声,身子向旁边一滚,扔给她一个后背。

何欢儿火气直冲脑门,怒斥道:“侯爷,你也太不仗义了吧!当时,还不是你把我弄到台上去的!不然,我又怎会惹上这一身麻烦!事到临头,你却在一边装死!”

皇甫余把头一藏,四肢一敛,干脆做起了缩头乌龟。

“皇甫余!本姑娘要跟你绝交!”

何欢儿纵使气到发昏,眼前的烂摊子也只能自己收拾。

她稍事平静,向陆无庸问道:“姓陆的这位仙长,你昨夜在台上,是否闻到乐人和舞娘身上有一股奇香?”

“是又怎样?”

“那是山障里那只女魔的味道,正是她掳走了李小姐。”

陆无庸嗤了一声:“可笑至极!阿秀小姐登台献舞,别说上台的乐人舞娘都要沐浴熏香,就连台上铺地的红毡也是香料熏染过的!没有香味才是见鬼了!”

“那些乐工舞娘是否还活着?”

李员外接话道:“活着,活得好着呢!”

“有无怪异之处?”

李员外一愣,略一思忖,道:“要说这怪异之处嘛,就是他们全都昏睡了大半日,今日过了晌午才醒,每个人身上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问起他们却都说并未喝酒。”

何欢儿一下子明白了:皇甫余潜入李宅,用仙人倒救了那些人。

她斜斜瞥了皇甫乌龟一眼,道:“侯爷真是贵人事忙啊。”

皇甫余依旧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

“喂!麻子女,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狡辩?”陆无庸颇不耐烦。

何欢儿嘿嘿一笑,道:“昨夜台上发生了何事,顾少主最清楚不过,问他不就好了?”

陆无庸挑衅地看向顾子期,问:“大少主,你既然一口咬定阿秀小姐是妖女,不如现在说个明白。”

顾子期阖上眸子,微微一摇头,语道:

“我不能说。”

何欢儿感觉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地洞,急吼吼嚷着:“顾少主是不是羞于启齿?小女子愿意代劳!”

“不可!”顾子期出言喝止。

“为何?”

顾子期稍一迟疑,道:“昨夜之事关乎李家小姐的清誉,万万不能传扬出去。”

“可是……”

顾子期近乎哀求地对她摇了下头,一双淡色的眼眸摇摇欲碎,封印着汹涌如潮的悲伤。

她的心忽然针刺般疼了一下。

陆无庸嘲讽道:“故弄什么玄虚!分明就是无话可说!遮遮掩掩,心里肯定有鬼!”

“你住口!”秦昉深邃的眼底燃起了暗火,“子期指她是妖人,她必是妖人无疑!本楼主这就让她现出原形!守夜人,悬吊!”

一声令下,悬在陆无庸头顶的绳子如灵蛇一般扭向了李秀秀。

“啊——”

李秀秀扔下怀中白兔,惊叫着以手抱头,飞似的逃了开去,绳子凌空一甩,便追上了她,将她层层缠住,悬吊在华台上方。

脸纱悄无声息从她脸上滑落,一双红肿的眼睛上,依然能辨认出两枚铜钱的印记。

“啊——爹爹!救我!陆大哥!救救人家——”

一见宝贝女儿被吊了起来,李员外心疼地连连顿足,指着楼主怒斥:“姓秦的!老朽对你礼敬有加,你怎敢这样对我的女儿?还不快放她下来!”

秦昉应道:“李员外,若她真是你女儿,事后秦某随你处置便是!不过,眼下可由不得你!”

“疼!好疼啊……爹爹!秀儿疼!”

事情迫在眉睫,容不得李员外逞威风,他只能换上一副哀求的口气:“秦楼主!小老儿年近半百,才得了这一个女儿,说她是老朽的命根子也不为过,平日里手指头都不曾动她一下,哪里受得住这般折腾。请楼主高抬贵手,放了她吧。”

李秀秀的叫声变得愈发响亮。“爹爹!你不疼我了!呜呜呜……爹爹……我好疼啊……”

秦昉双目半睁半合,面无表情地端量着哭喊的李秀秀,俨然一个令人心惊胆寒的判官。

顾子期眉心蹙起,道了声:“明远,李家小姐身子娇弱,莫要弄伤了她。”

“放心,我自会留她一命。”

秦昉才要扬起手臂下令,却见一小团黑影从华台的一处帷帐跃起,迅速闪过满堂的灯火,扑向了李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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