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陆无庸的暴言,顾子宁惊得口舌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
顾子期一只手死死按住心口,神色极为痛苦。
秦昉闪电般飞到柱子跟前,狠力掐住了陆无庸的脖子,眼中杀气翻涌,语出如刃:“我要掐断你的喉咙!看你还敢不敢大放厥词!”
陆无庸口鼻涌出了鲜血,嘴巴仍然很硬:“有本事……你就杀!”
“不……不可!”
顾子期忍痛唤了一声,便吐血不止,丝质的白色衣袍上绽开了大片大片的血花,身子如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从坐榻上栽倒下去。
侍立榻侧的两名侍女双双展开玉臂,接住了他。
“子期——!”
秦昉手下发力,把陆无庸的头往柱子上一撞,飞一般赶回坐榻边,弯腰抱起顾子期,向着楼梯急奔而去,口中高喊着:“长耳!叫郎中!把三人一齐叫来!快!快去!”
顾子宁回过神来,拔出飞霜剑,紧随着秦昉离去了。
大管家领着一群手下,大步从门口跑进大堂,匆匆散入了不同的门屋廊道,眨眼就没了踪影。
少时,又听脚步声响起,杂沓急促,从不同门廊涌进大堂,淌过楼梯,流进了顾子期那间客房。众多仆从侍女如流水一般进出上下,一个个面色端凝,步履如飞,没有一个交头接耳。
何欢儿愣愣看着楼上楼下奔忙的人群,一颗心不由得吊了起来。
夜色渐深。
陆无庸与李秀秀一高一低吊挂在华台上方,人事不省,仿佛两具死气沉沉的尸体。华台之上,躺着昏迷的李员外,以及朦胧欲睡的家丁丫鬟。
“老东西!”何欢儿叫道。
皇甫余不应。
何欢儿恨得只想拽他的屁股一脚,无奈身缚绳网多有不便,只能大吼一声:“老东西!人都走光了,你装死给谁看?”
皇甫余噌的一下坐了起来,唧唧怨道:“一会儿老狐狸,一会儿老东西,叫谁呢!在下又不老!”
“怎么不老?你这个老东西!老色鬼!老妖精!老不死!”
皇甫余没吱声,片刻后,苦着脸问道:“姑娘,你的气消了没?若是消了,还请嘴下留情,不要总抓着一个‘老’字不放。”
何欢儿受他连累,又遭他背弃,窝了一肚子火,本想继续泄愤,但是见他脸上挂着凄然之色,便作罢了。
她望着楼梯上下匆忙来去的人影,喃喃自语:“也不知顾少主怎么样了……”
“唉!只不过短短几日,子期的伤病反复发作,但愿不要落下病根才好……”
二人一同默默地望向了三层的人流涌动之处。
忽然,只见顾子宁东倒西歪地冲出了房门,踉跄着跑下楼梯,一口气奔到了何欢儿面前。他惨白着一张脸,泪水流得像决堤的洪水,衣袍上斑斑点点满是血迹。
何欢儿吓得不轻,慌忙问道:“小弟,你这是怎么了?顾少主他……是否好些了?”
顾子宁只是流泪,一言不发地给两个人解开了绑绳。
绳索甫一离身,皇甫余便从怀里掏出折扇,拢在手中,瞬间变回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小修士,你不必太过担忧。秦楼主有的是仙药灵丹,手下又多神医妙手,皆有起死回生之能,必然可以保得子期无虞。”
顾子宁仍是不应,靠着一根朱漆柱子坐下,抱住膝盖默默地落泪,很快便陷入了昏沉。
何欢儿黯然道:“郝剑师确实不应该早一步回山。没想到陆无庸胆子这么大,对门中少主态度居然如此恶劣,他就不怕门主怪罪?”
“这姓陆的法术修为很是平庸,脑子却不笨,他一早便算准了,子期决不会将此事告知顾青旻。”
何欢儿沉吟了好一阵,开口问道:“陆无庸所说的那只魔物……是你吧?”
皇甫余苦涩地笑了。“还能有谁?”
“他刚才的话……都是真的?”
“唉!他说的并非假话,只是冤枉了子期……千错万错,只在在下一人而已。”
说罢,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阵。
“七年前,在下曾遇到一个劲敌,命悬一线时,幸得子期相救。那时,在下重伤濒死,无力维持人相。子期为了保住在下的性命,明知我是魔,仍将我带回了钟鼎山,藏在他修炼的洞天之内,每日悉心照料。子期原是一片好心,可是,有一事,他并不知情。”
“什么事?”
“在下身为半魔,无法离开山障太久,不然便会神志昏昧,魔性大发,变得嗜血食人。那一日,子期因事外出不在洞天,偏巧他的幼弟前来找他,在下一时魔性发作,吃掉了那孩子的一只手臂……”
皇甫余嗟叹一声,又道:“跟那孩子一同来的,还有几位年纪稍长的弟子,他们一拥而上,将在下击退,抢回了小少主,逃散而去。在下清醒后,知道酿成了大错,无可挽回,为了洗脱子期结交妖魔的罪名,在下狠心将他打伤,拼死逃离了钟鼎山。”
“原来如此……怪不得侯爷在山障魔变之时,顾少主会主动伸出一只手臂给你吃。他既想唤回你的神志,也是在为当年的事自惩。”
皇甫余凄然闭上双眼,哽咽道:“在下有愧……”
“侯爷既然跟顾少主是旧相识,可是在白云镇时,他为什么没有认出你?”
“在那之前,子期从未见过在下的人相,乍然相逢,自然认不出。”
何欢儿回想着皇甫余的魔相,点头道:“确实。”
皇甫余铺开折扇,用不常示人的那页扇面对着何欢儿,道:“在下是个半魔,有三重魔相,每变一重,这扇面上的图画都会有所呼应。”
“原来,侯爷扇子上所画的是魔变画。”
“与子期相遇时,在下伤重濒死,无力以人相示人,法力也所剩无几,因此,他见到的是在下的第一重魔相。全身上下裹满鬼画符,面色惨白,好似一只吊死鬼,但神志尚存。”
“扇面上的画会有何变化?”
皇甫余一指画中的折扇,道:“画上这把扇子会消失。”
他嘴角勾出一个浅笑,又道:“姑娘在山障里所见,是在下的第二重魔相,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昏寐无觉,只知吞噬活人血肉。也许姑娘注意到了,在下与子期打斗时,画中少了这两具骸骨。”
何欢儿点头,接着又问:“还有第三重魔相呢?”
“若是画上这个吊死鬼的眼睛睁开,在下便会现出最后一重魔相……不过,在下希望姑娘永远见不到才好。”
何欢儿作出一个假笑。“侯爷这个无底洞,小女子无心窥探。”
她瞧了一眼高悬梁下的陆无庸,又问:“后来,你又杀了神剑门的弟子?”
皇甫余连摆了几下折扇,道:“钟鼎山乃是天下知名的修仙福地,戒备何其森严!岂是随意进出的?在下九死一生才逃出来,又怎会再次冒死闯进去杀人?在下可不想送死!”
“难道陆无庸在撒谎?”
“嗯……这倒也不见得,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但是,这一切皆因在下而起,秦楼主要杀在下为子期鸣不平,在下毫无怨言。”
何欢儿笑着说:“你这只魔倒十分通情达理。”
“幸得两位夫人舍生相救,才保住一半人身,在下万万不敢良知尽弃。”
夜漏滴尽,灯烛阑珊,曙光微明。
何欢儿坐在顾子宁身侧,靠着柱子望着顾子期房中的灯火。堂内杂沓的脚步声渐稀,终于完全静了下来,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当她在一阵晃动中醒来时,已是翌日正午。
她一扭头,身旁的顾子宁已不见了,又抬眼一望,发现华台上也是空空荡荡,陆无庸、李秀秀、李员外,以及李家的仆从丫鬟,都不知去向。她仰头看去,连啼笑童子也没了人影。
只有一个皇甫余近在咫尺,冲她笑盈盈地打招呼:“姑娘,睡得可好呀?”
何欢儿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只听身后一个颤颤绵绵的声音说道:“二位,顾少主醒了,请两位进房一见。”
两个人跟着大管家长耳走上楼梯,来到顾子期的客房前。长耳在房门两侧挂了两只紫金铃,又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便一颤一颤地离开了。
房门一响,门后出现了一个紫衣身影。
“秦楼主,在下有礼了。”皇甫余脸上堆满谄笑,躬身行礼。
秦昉反手将门带好,突然一把掐住皇甫余的脖子,往前冲了几步,不由分说将他压在了栏杆上,周身萦绕着腾腾杀气。
卑微凡人何欢儿,见此场景,猫到一串红灯笼之后,大气也不敢出。
“鬼侯爷,你该不该死?”
“在下该死。”
“你如何该死,说来听听。”
“在下恩将仇报,害子期的幼弟失去一条手臂。”
“就这些?”
“秦楼主,你不要听那个姓陆的胡言乱语,在下从未杀害什么神剑门弟子!”
“我管你杀谁!你最大的罪过是伤了子期!”
“在下不敢强行狡辩,可是……在下打伤子期,并非有心害他,而是为了他在仙门的声名着想!”
“自以为是!你对子期的为人、处境一无所知!你自作聪明,却一手将他推进了火坑!子期向来体念他人,岂会不知你的用意?他事后对你没有一句怨言,只是不停苛责自己,几度起了轻生之念!这些年,你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秦昉拎起他撞到廊柱上,愤恨不已。
“如今,你凭什么又轻描淡写地出现在他面前?你居然还算计他,让他为你出生入死,弄得一身伤回来!即使如此,你仍不罢休,又闯到楚云间来……你是不是要害死他才甘心?你还有什么脸见他!”
皇甫余紧闭双眼,既不挣扎,也没有一句辩解。
“秦楼主……”何欢儿试探着开了口,“侯爷这次是担心顾少主才进城的。顾少主献弹琵琶时,是侯爷最先察觉出异状,施法把小女子送到了台上,这才阻止了附身李秀秀的妖女作祟,不然,顾少主怕是会……会破身……”
秦昉逼视了她片刻,慢慢松开了掐住皇甫余的双手。
皇甫余身子一软,跌扑在地,抚着脖颈不断干呕。
秦昉转身推开了房门,又蓦地折返回来,托起皇甫余的下巴,甩下两个清脆的巴掌,留下一句“滚进来”,径自走进了房中。
两个耳光下去,皇甫余鼻孔、嘴角很快渗出了鲜血。
何欢儿见秦昉回房,往地上一瘫,长出了一口气。她双手撑地打算站起,手指无意间触到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对角相折的黑纸片,打开一瞧,里面用胭脂写着两个俊逸的字——剜心。
她的手猛地一抖。
这秦昉是射向皇甫余的那片纸刃!
她凑到皇甫余近前,将纸刃递过去,道:“侯爷,两个巴掌换一颗心脏,这笔买卖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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