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儿第三次来到了顾子期的房中。
顾子期宿歇的这间房,是楚云间唯一一间天字号房,位于正东方位,取“紫气东来”之意。门楣雕饰古朴,室内设色清雅,透着一股清逸出尘的气息,在这座处处奢华惊艳、粉雕玉琢的青楼中,颇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屋中的帷幔摆设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尽显富丽奢华。
床帐前厚厚的帷幕拉开了,床榻之前垂着一层轻薄的纱帐,绰约可见一个人影半卧在床榻上。
纱帐左侧横着一张宽敞的坐榻,秦昉盘坐其上,神情冷峻,威势逼人。榻后照旧侍立着两名绝色女子。
坐榻对面空空放着两个蒲团。
秦昉瞄了二人一眼,不动声色地指了下地上的蒲团。
二人不敢说什么,一人捡了一个蒲团,坐了上去。一向懒散的皇甫余十分少见地摆出了正坐之姿,仪容端谨严肃,腰背挺得笔直。何欢儿也显得十分拘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了。
纱帐里传出了顾子期的声音。“子宁,上茶。”
帐帘一挑,顾子宁端着茶盘走了出来,给二人各奉上了一杯清茶。
何欢儿接过茶盏,拍了下顾子宁,指了指纱帐,张口无声地问了句:“顾少主还好吗?”
顾子宁愁容不展地缓缓摇头,起身回了纱帐。
房中寂静得有些可怕,何欢儿只觉喉中发干,吹去茶上浮起的白气,连喝了三口,烫得直伸舌头。
这时,顾子期问了一声:“小幸子,可找到了?”
何欢儿有些惊讶他还惦记着小幸子,赶忙答道:“小幸子尚无消息,有劳顾少主关心了。”
她这话一出,纱帐里没了声音。
过了好一阵子,顾子期又问:“阿颜姑娘……她怎么样了?”
皇甫余一欠身,头转向床帐方向,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顾少主的话,阿颜她很好,多谢顾少主惦念,在下不胜感激。”
纱帐里又静了下来。
须臾,帐中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道:“明远,你暂且回避一下。”
秦昉闻言,不声不响下了矮榻,眼色含威扫了对面的两人一眼,带着两名侍女去了房间另一边。
他一离开,皇甫余和何欢儿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过毕竟他仍在房内,也不敢过于肆意。
顾子期单刀直入地问:“附身李家小姐的,是不是霓裳公主的乌团?”
何欢儿笑道:“顾少主果然猜到了。”
“其实,回来之后,我心下总是有些不安,隐隐觉得此事并未真正了结。”
顾子宁抱怨道:“少主,你心里有事,为何不跟我和师叔讲?怪不得孙神医一直说少主思虑过重,气血郁结。”
“我只是觉得有件事很蹊跷而已。”
“什么事?”
“我坐镇仙音阵时,阿颜指挥中郎将与霓裳公主打斗,本来已经制住了她……但却不知何故,阿颜突然双手抱头大哭不止,很快,中郎将也变得僵直不动了。”
顾子期止歇了片刻,又道:“无论我如何呼唤阿颜,她也不应。正当我犹豫要不要收阵之际,霓裳公主闯进了华盖内……”
他停住不说了。
皇甫余道:“想来是霓裳那个时候捡到了魂珠,使用魂术从阿颜体内抽出了自己的乌团。中郎将原本是由霓裳的乌团驱使的‘具’,没有了具引,只不过是一具尸体,而阿颜忽然失去了半魂,才会变得那样懵昧昏沉。”
何欢儿道:“侯爷,你刚才不是说阿颜她很好吗?”
“阿颜确实很好。她被千面□□驱逐的半魂回归了本体,如今是一个全魂之人,还能不好么?”
何欢儿一愣,问:“阿颜找到了她自己的乌团?”
“不必找。其实,这二百年来,阿颜的乌团一直跟着她,只因受霓裳的半魂所阻,不得其门而入罢了。霓裳的乌团一旦离开,阿颜的乌团自然就可以正神归位了。”
何欢儿耳边响起了呜呜咽咽的悲号之声——“开门啊……开门……”
她稍微回想了一下……
确实,每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阿颜都在。
“原来,那只哭号不绝的乌团是阿颜的,那股子唯唯诺诺却又锲而不舍的劲头,倒真是很像阿颜呢。”
顾子期轻叹一声,道:“霓裳公主在阿颜的新婚之夜放火,将一对新人困在房中,夫婿惨死,她半边面容残毁……阿颜姑娘怨恨最深的,想必正是此事,故而她的乌团才会不断喊着‘开门’……”
“阿颜姑娘太可怜了……”顾子宁喃喃说了一句。
何欢儿道:“阿颜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沼,却仍能不失纯良之性,恪守一己之道。这般心性,不知该说是坚强,还是驽钝……唉!”
“姑娘不觉得,坚强之人性情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驽钝么?”皇甫余哂然一笑,“譬如说——姑娘本尊。”
何欢儿皮笑肉不笑地对着皇甫余。“侯爷,你这话是在夸赞小女子呢,还是挖苦?”
皇甫余笑而不答,目光转而望向了纱帐,悠悠说道:“宝剑太利,反而易折,钝一些,没什么不好。”
帐中传来几声轻咳,顾子宁赶忙起身倒水,服侍着顾子期饮了两口,不一会儿,咳声止住了。
“在下发现阿颜的乌团回归,顿时想到了霓裳的乌团,而乌团若要兴风作浪,必须附身于人,以霓裳的性子,自是看不上庸常之辈,在下想来想去,只想到了秀秀小姐。在下很是担忧霓裳的乌团会继续作乱,因此才来了金州城。”
“难道……公主的乌团离开阿颜后,就一直附在李秀秀体内?”
皇甫余摇头。“霓裳的魂魄分离已久,且各自都有修炼,可以说是一人两魂,她们不能同时霸占一个活人。霓裳早料到自己胜算不大,定是留下了乌团作为后手,伺机而动。在下以为,霓裳的乌团脱离阿颜之后,便一直跟着霓裳。”
“这么说……在悬崖那天,我取出魂珠之后,霓裳的乌团趁李秀秀昏迷进入了她的身体,后来,又随同神剑门的各位剑修一道回了金州城?”
“想来不错。”
顾子宁的一张脸从纱帘中探出,颇为惊讶地问道:“我们带李小姐回来时,她就已被公主的乌团附身了?”
“小修士说的不错。”
“幸亏郝师叔英明,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将少主送来了这里!不然……不然公主早就对少主下手了!原来,她要少主为她伴乐琵琶……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顾子宁语气带了哭腔,“都怪我……少主!都是我不好!我上当了!我太笨!太笨了……!”
顾子期温言安抚道:“子宁,这事不怪你。”
顾子宁失声痛哭:“怎么不怪我?要不是我打赌输了,少主根本不会应下献奏琵琶一事!少主本来已回绝了李员外的!”
“小弟,此时真要论,第一个也怪不到你!你那位陆师兄为了讨李秀秀欢心,故意给你下套!他那一万八千多个黑心眼子,又有师兄的身份压着,你哪里玩得过?”何欢儿冲着秦昉所在的方向,有意放大声音,“秦楼主抽他鞭子,一点都不冤!”
皇甫余也伸直脖子,抬高音量:“姑娘所言有理!”
顾子宁哭了片刻,心绪稍稍平定下来,问:“乌团公主也想要少主做她的皿吗?”
“霓裳的光婴吞下□□元神,成为了妖魔,需要器与皿来增进修为,但是霓裳的乌团在阿颜体内做了两百年‘具引’,并未成魔。”
“那……她接近少主有何意图?”
皇甫余沉沉叹气,又道:“乌团霓裳也是霓裳,欲念之深还要更胜光婴一筹。在下虽多方压制,她仍然不肯认命,硬是无师自通炼成了一套‘具术’,与阿颜争夺中郎将。在下无奈,只得又炼了一件法器给阿颜,这才勉强压住了霓裳的乌团。”
“啊……是那只哨子。”何欢儿恍然道。
“不错。”
何欢儿隔着纱帘看向了顾子期。“莫非,公主的乌团是打算让顾少主做她的‘具’?”
皇甫余一面点头,一面说道:“以活人为具,乃是最高等的具术,不仅需要极其高深的道行,而且颇为耗费时日。不过,有一个法子,最是稳妥简便,即便修为不高,也大有成功的希望。”
“什么法子?”顾子宁急急问道。
何欢儿抿唇深笑,道:“小女子猜到了。”
“欢儿姐姐,你猜到什么了?”
“以活人做具,最省便的一种途径就是交欢之法。侯爷,小女子猜得可对?”
皇甫余折扇掩面,哈哈大笑。
“姑娘不愧为春宫门出身,但凡与这春字沾边的事一猜就中。在下曾在一本古书中读到过,与具交欢,又称‘结印’,是密传几千年的一种古法。相传曾是男女情笃之时表示忠贞的巫术,后来,被一些邪恶之人改造成了具术。当年,霓裳从在下手中偷走了那册古书,她肯定是知道这个法子的。”
“古书?是那本载有献祭之法的古书?”
“正是同一本。”
“不知此书现在何处?小女子闲来无事,也想翻看翻看,长长见识。”
顾子期忽然道:“这等邪书还是少看为妙。”
“子期所言甚是!”皇甫余连连点头,“当年,在下和霓裳皆是因此书而误入歧途,其流毒延续至今,姑娘应深以为戒才是!”
“邪书哪里有邪念可怕?”何欢儿有些不以为然。
顾子期应道:“人心多欲,贪嗔痴不除,难免会产生邪念。空有邪念,若无门道,邪念终归只是邪念罢了……但是,若是知晓作恶之法,邪念便会落地成为恶行,遗祸世间,害人,最终害己。载有妖术邪法之书,应当见之辄毁,免得后患无穷。”
何欢儿敛眉思索了一刻,对着床帐的方向匍匐下拜。“顾少主高论,小女子五体投地。”
“哈哈哈,姑娘真是从善如流。”
“侯爷,不听美人言,要遭天打雷劈的!”
皇甫余闻言,笑得直不起腰,伸出拳头把地面砸咚咚响。
远远地,秦昉咳嗽了一声,皇甫余登时止住了笑声,正襟危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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