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后,季濯缨的脑袋还是嗡嗡的,不知是被吵的,还是被烧的,再或者,是被众人口中描绘的余不多所震惊的。
季濯缨其实无法想象,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余不多会因为担心自己而惊慌失措、害怕颤抖到快要哭出来,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光是想一想胸口就像有电流如蛇爬过。
余不多不是那样的人,天塌下来他都照常淡定,以冷淡的外壳隔绝任何窥视到他内心的可能,遇到任何突发事件事件都能保持冷静,摒弃感情因素的干扰。因为他就是这般以客观逻辑为先、情感殿后的无情混蛋。
季濯缨从正式认识余不多的那一刻起,就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对于余不多用来包裹自己的这层坚不可摧的外壳,他曾经不屑、厌恶,而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接受并理解,因为这是余不多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它,余不多可能无法活下去。
季濯缨不是没有见过这层外壳破碎的时刻,他只见过一次余不多的眼泪,凝结着巨大悲痛与决绝真心的泪水,在他们俩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就看到了。
只是,那眼泪不是为他而流,他从一切的开始就明了了。
无法忍耐似的,季濯缨现在就想要去找余不多,他想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仍旧仿若无事发生的男人,又想起第一时间抓住醒来的自己的那只手,胸中汹涌的无名感情四处冲撞,他顾不得头疼立刻翻身下床,这时,门打开了。
满眼期待的季濯缨以为是余不多回来了,结果是郑媛。
“怎么了?看到是我不高兴?”郑媛无奈地笑起来。
“没有。”季濯缨连忙否认。
“呵呵,是吗?小脸都垮下去了。”郑媛冷飕飕地讽刺道,又张望了一圈奇怪地问:“余不多呢?”
“他和我哥出去了。”
“哪个哥?”郑媛那双好看又锋利的眼睛瞪大了,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
季濯缨被这一问搞糊涂了,他挠着头发奇怪道:“还能有谁啊?我大哥啊,总不能是二哥吧,他来探你班没跟你说吗?”
听闻此言的郑媛似乎瞬间头疼起来,她烦躁地扶着额头道:“他来干什么?真是麻烦。”
郑媛一脸严肃地看着季濯缨道:“小洗,你别说我来过这,我先走了。”
话音撂下,郑媛就转身离开了,留下了一脸懵逼想要问问怎么回事的季濯缨。
不是,赵捍白和郑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对马上就要结婚的情侣到底在闹什么哑谜呢?
季濯缨穿上羽绒服,还是觉得有些头晕眼花,扶着墙缓了一缓,他决定去找余不多。
那家伙的裤子和鞋都是湿的怎么出去这么久,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吗?他哥自己身体好倒是不担心这个肾虚怪生病。
门还没摸到,结果又突然打开了,乌拉拉涌进了一群人。季濯缨愣在原地,无语心想自己这是什么超市吗?一会儿来一群人。
突然挤进来的一群男人让这个不大的休息室更显狭小,尽管这些人脸上都挂着笑脸,但季濯缨心里还是涌起了剧烈的不快。
为首的几人季濯缨都不认识,只是大概能认出是剧组的管理人员,人群突然动了起来,让出了后方走来的数人。
这几个季濯缨倒是认得,不是别人,居然是导演、制片人和几个投资商的代理人,平时他除了几名导演、编剧外,并不接触这些领导。
况且这些领导也并不是每天都在剧组,见得最全的一次还是开机宴,当然季濯缨只是坐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这些领导互相推杯换盏和有名气的大演员们问好,等待着枯燥无聊的仪式赶紧结束。
季濯缨头皮发麻心想自己不过是落了一次水,都没有受什么伤,至于这么大的阵仗吗?难道是要跟他算什么其他账?
谁料这几个剧组高层看见季濯缨的时候,跟见到什么宝贝似的,两眼顿时放光,满面笑容,热情中带着过分夸张的严肃关切,二话不说就问候起季濯缨的身体状况。
季濯缨强撑着难受、镇定地回复自己没什么事,他面上没有什么波澜,眼睛已经在偷偷找起来,他怀疑是不是哪里藏了摄像机,让这群虚伪中年人戏瘾大发。
扫视了一圈,没有。
可是耳朵里却听到了答案。
“哎呀,不愧是赵老爷子的亲外孙,真是一表人才、气度非凡,要不是赵处长来视察,我们怕不是等电影上映了才知道濯缨是我们s城父母官家的公子。”一个啤酒肚的眼镜男朗声笑道,他貌似是最大的投资商的代理人。
季濯缨闻言神情一滞,一切都明了了,他还天真地以为什么呢,原来是自己的背景曝光了。
他外公是只要在这个城市土生土长到三十岁以上的人都耳熟能详的人物,仕途也是从这里的市长一路升到中央的某国字头干部。两个舅舅里,虽然是二舅官做得最大,可他二表哥赵寒松说什么也不愿意走仕途,一意孤行地要去学什么医。在他们这一辈,真正继承赵家衣钵的是大舅家的赵捍白,没有辜负全家的希望,又稳又上进,三十岁的年纪就爬到了很多人这辈子只能止步的位置。
季濯缨没有回应中年男人的话,只是不甚高兴地看了他们一眼,中年人立刻收起了笑脸,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话锋一转开始扯到了季濯缨这次落水的威亚问题,各种信誓旦旦要如何如何追责和处理。
好不容易听这些人说完车轱辘话,季濯缨说自己要休息,才给他们都打发走。
废了不知道多少口舌,这些高层又是要带他去医院,又是要给他换好房间,连电暖器都要多搬几个过来。
门又关上了,季濯缨精疲力尽地坐在床上,太久没有当过关系户了,差点没应付过来。权力的背景比金钱的还要唬人,季濯缨能理解这些老总们的惊恐,一些权力上小小的操作就可能让他们投的大把钞票打水漂。
“呵。”季濯缨突然笑出了声,他有些好笑地想自己被江超喊关系户果然很冤,她们对自己哪有对关系户的态度。可是,正是因为余不多他们透过标签和头衔看见了真实的他,季濯缨才能毫无负担地在每日的烦恼中轻松地生活着。
独处的眩晕中,萧索的凉意蜿蜒到了胸口,季濯缨默默抓紧了衣角,他已经感觉到了,这段前所未有的、奇葩的、像梦一样的生活已经不可控制地开始减速刹停,他又要面对什么样的清醒的未来?
门又一次打开了,季濯缨烦躁地睁开眼睛,他居然又睡着了,努力地聚焦着瞳孔,门外的日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清晰,是余不多。他走了过来,摸了摸季濯缨的脑门,缓声道:“可以走了,你大哥开车送你去医院。”
季濯缨看见余不多身上多了一件厚大衣,正是赵捍白今天穿的那件,莫名的不快冒了出来,他按住了余不多还有凉意的手,在自己滚烫的脸上舒服地蹭了几下,语气中饱含愠怒地抱怨道:“我不想坐他的车。都怪他没事跑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关系户了。”
余不多神色一顿,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担忧,安慰道:“你是靠自己的,没有靠关系。”
“没用了,不管靠没靠过关系,现在已经是关系户了。”季濯缨无所谓又无奈地说。
“其实也不一定是坏事,至少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余不多顺毛似地摸了摸季濯缨的头发,他的声音依旧冷静又沉稳:“我知道你现在年轻又有冲劲,急着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可是好的出身一定是百分百的好事,它会为你保驾护航、为你兜底。至于别人的声音,无论是羡慕、嫉妒、诋毁还是称赞,其实都和你没有关系,你觉得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你就是什么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这些。”季濯缨语气不屑地说。
他心里确实因为余不多的话得到了安慰,想到演员大姐说的那些话,季濯缨突然有些羞涩起来,他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余不多关心自己的分量,那些都是不掺水、远超表面的分量。
“就我们两个,自己先走吧。别跟我大哥的车了,他应该还没跟媛姐见上面呢,话说回来,好奇怪,媛姐她。。。”季濯缨按着余不多的手高兴地说,这可是难得的两天假期,跟着他哥在一起他只会浑身不自在,可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两下叩门的声音。
循声望去,是身着一身墨色笔挺西装的赵捍白,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俩。
两人都是一愣,季濯缨感觉到余不多抽回了手,赵捍白的目光也似乎跟着那手而移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到这些行为有多暧昧奇怪,被他大哥一盯居然生出了不少心虚来。
赵捍白没有对此说些什么,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提醒道:“可以走了,小洗的烧不是还没退么,除了打点滴,落水之后还要去拍个胸部CT看看肺。”
闻言,季濯缨也不好说什么,坐了起来,准备穿鞋走人。他无法当面指责他哥的行为,更不可能说什么我不坐你的车之类的挑事话,季濯缨只是看起来顽劣不羁,但是骨子里还是有着不会让长辈难堪的教养。
穿上了一只鞋,另外一只鞋怎么都够不着,大概是被踢到床底了。季濯缨坐在床上左看右看,准备下床去够的时候,余不多已经弯下腰,伸手去替他捞那只鞋子。
还没等余不多的手碰到鞋子,一声带着明显怒意的呵斥响起:“不多!”
余不多浑身一震,僵硬在原地,像个被批评的学生似的有些不知所措,转脸看向门口那人,赵捍白怒气未消的脸上又扬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是规劝又更像是命令道:“让他自己穿。”
季濯缨心中突然冒出一股火气,但他没有发作,自己穿上了鞋子。毕竟余不多和他哥是一个辈分的,在名义上还是他的上司兼老师,帮小辈提鞋在他哥这种传统观念的男人眼里绝对是不能做的大忌。
可是,赵捍白有必要这么不留面子吗?吼余不多干什么?骂他季濯缨一句不就行了?看着余不多一个快三十岁的大男人,此时就像个被长辈教训的小孩,季濯缨心中憋闷不已,天天喊“师哥”“师哥”的,可不过就是只大一岁的同学而已,真当自己是余不多的兄长和靠山了吗?不过是遇到了余不多这个好捏又心善的软柿子罢了。
季濯缨忍不住恶劣的报复性地想到,他大哥要是知道余不多是个gay,还不知道会不会再跟他来往。
这么注重阶级辈分的赵捍白,自然也想象不到之前被抓住把柄的余不多是如何听自己的话的。不过,这种事情季濯缨才不会说出去,这是独属于他们俩之间的秘密,况且如今的他也并不会以威胁、命令余不多听话而感到畅快,甚至有的时候想起刚认识余不多那会儿充满恶意的自己,会有些脸红和后悔。
到了停车场,余不多脱下了大衣递给赵捍白,点头笑道:“今天多谢了师哥出面,你送濯缨去医院吧,我也开车回去了。”
“小少,你还开什么车?今天够累的了,我给你一道捎着回家吧。”赵捍白并没有接过外套,镜片下的眼中闪烁着温柔宽和的笑意。
“可是我的车……”
“我让秘书帮你开回去。”赵捍白扭头对守在车旁的年轻男人道:“小谢。”
秘书立马应声走到余不多面前,恭敬地接过车钥匙。
上车前,季濯缨扭住了余不多的衣角,语气强硬地说:“你跟我一起坐后面。”
余不多下意识转头看了看赵捍白的背影,好像是在征求同意似的,季濯缨心中的不满更甚了。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在意,赵捍白没什么反应,季濯缨才不管这些直接拉着余不多上了车。
奔驰的车后座比余不多那辆小破车要宽敞舒服多了,季濯缨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起来。
季濯缨终于想明白了余不多与他大哥一家关系那么诡异的原因了,赵捍白无疑是余不多人生的贵人,从求学时期的同窗陪伴到工作之后的帮扶一样没有落下。据他目前所知,去施远方手下工作、买车、买房这种大事到人情往来、西装品牌选择的小事全都有赵捍白参与。这看起来是帮助,但是明明更像是控制,余不多的性取向是男人,他需要更**更特别的人际关系,但是这些在赵捍白的无缝关注下根本无法做到。
当然,这种不健康的友情全都怪在赵捍白头上也不对,余不多他虽是个很聪明很有自己想法的男人,但他对于亲密关系的包容性是在是太高了,简单来说就是耳根子软。工作上他半寸不让,可是对于赵捍白这种从来都是好声好气的恩人学长,季濯缨不用看都知道这家伙绝对招架不住一点。
不过如今的余不多肯定已经明白了问题所在,他躲着赵捍白和郑媛就是铁证之一。季濯缨心中冷笑,余不多这个道德感爆棚的家伙还不知道为此愧疚了多久。
季濯缨对他的模范大哥的滤镜着实掉了不少,赵捍白比他想象中的要过分太多了,他明明有那么多的家世相当、事业成功的朋友,却独独拴住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余不多,是因为要享受被当作唯一在意的成就感吗?
余不多没有父母、没有显赫的家世、性格孤僻也没有别的朋友,再加上一个不能公开的性取向决定了他不会有老婆孩子,他的人生除了优秀的工作几乎是一片荒芜。但是赵捍白什么都拥有,余不多对他来说看起来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更像是一个想起来就随时叫来玩的玩偶吧。
但余不多并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这个男人虽然总是一副家里刚死了人的奔丧脸,但是他的感情丰沛到让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他是季濯缨这辈子见过最有共情心的男人,他封闭自己内心的原因绝对不止是因为压抑的性取向,一定还有别的不能说出口的事情。只不过没人在乎这一切,赵捍白不在乎,就连余不多自己也是如此。
季濯缨默默地想着,一个会替他考虑未来的人,一个毫不犹豫跳进冷水里救他、担心他到流眼泪的人,一个会用手帮他焐脚的人,怎么会是心中空空的人偶?他替余不多感到不值得和伤感,这个要去往异国他乡的男人,未来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满腔心思的季濯缨郁闷地倒下,头枕在余不多的腿上,这让正在和赵捍白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男人吓了一跳。
余不多的手覆在季濯缨的头上,轻声问:“头晕吗?”
“嗯。”季濯缨有气没力的哼哼道。
“哈哈。”正在开车的赵捍白笑了起来,语气似是玩笑:“小少,我让你关照我的弟弟,可没想到要关照到这个程度,现在看起来他才是你的亲弟弟。”
季濯缨懒得管他大哥说什么,他对于这个占有欲强烈的幼稚表哥正不爽着呢。
余不多的裤子和鞋都换成了新的,一看就是他哥带去换的,除了他那个专业能力超群的秘书,光是巴结他的各种人物只要他一张嘴,空运都得空运过来。
像是想起什么,季濯缨伸出手摸了摸余不多裤腰里面的内裤边,是干的。
哇塞,真是面面俱到呢,季濯缨心中咂舌。
这个举动给余不多又吓了一哆嗦,他低头小声问:“怎么了?”
“我摸摸是不是干的而已。”季濯缨同样小声地回复道。
余不多轻轻点了点头。
没听到赵捍白说什么,大概是没听到他俩的悄悄话。过了一会儿枕累了的季濯缨,换一边接着枕的时候,却在后视镜里面对上了他大哥没有笑意的锐利目光。
季濯缨又转了回去。
没过多久,赵捍白将车开到了一家医院的急诊停车场。
下车的时候,余不多看着裹成一团的季濯缨,没忍住说:“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还没等季濯缨开口,车里传来了沉沉的一声:“不多。”
“不用你去,已经安排好有人等着了。”
话说完,不远处真的有穿着白大褂的人朝这边走来。
“余、余老师,你快回去洗澡休息吧,今天辛苦你捞我了。”季濯缨语气十分做作地说道,还朝余不多用劲眨了一下眼。
余不多望着他的眼睛也跟着眯出了细纹,微笑着没有再坚持。
看着远去的车,季濯缨心中沉甸甸地感觉有什么事情就快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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