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一种诡异的平衡在徐嘉庆和许源之间形成,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暗涌的河面上。
徐嘉庆依旧贯彻着他的“三不原则”,把许源当成空气。但这份“无视”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别扭。比如,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样故意把门摔得震天响,早上起床的动静也收敛了不少——尽管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不想给许源任何指责他的把柄,或者引来父亲更多的唠叨。他甚至会下意识地注意玄关的鞋子是否摆整齐,免得被那个有洁癖的家伙比下去。
许源则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徐嘉庆这座活火山如何喷发冷焰,他都岿然不动。他严格遵守着徐嘉庆划下的界限,从不主动搭话,不进徐嘉庆房间,甚至尽量错开在卫生间碰面的时间。
但他那种无处不在的、井然有序的存在感,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挑衅。他早起晨跑后带回来的早餐包子,总会多买一份放在桌上;他洗完澡后,卫生间的地面总是干燥得没有一滴水渍;他房间里飘出的淡淡洗衣液香味,都让徐嘉庆感到一种被侵入的不适。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内容是男生一千米测试。
九月的操场像个巨大的蒸笼,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空气扭曲着热浪。哨声一响,学生们如同脱缰的野马冲了出去,脚步声杂乱而沉重。
徐嘉庆虽然看起来懒散,但体能意外地好,尤其是爆发力。他起跑就冲在了前面,步幅大而轻松,像只敏捷的豹子。许源则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大约隔着两三个身位,他的跑姿更显沉稳,呼吸平稳,节奏控制得极好,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跑道旁的女生的窃窃私语和加油声被风声吹散。林浩在徐嘉庆旁边喘着粗气:“嘉哥……慢、慢点……”徐嘉庆却没理会,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跑道内侧,许源的身影始终在他的余光里。一种莫名的好胜心驱使着他加快了步伐。
两圈过后,差距开始明显拉大。徐嘉庆和许源几乎并驾齐驱,将大部队甩开了将近半圈。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校服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徐嘉庆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最后半圈冲刺阶段,意外发生了。紧跟在徐嘉庆身后的三班一个高大男生,试图从内道强行超越。或许是体力透支,或许是跑道太滑,那男生脚下猛地一个踉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带着一股冲劲向前扑去。
徐嘉庆完全没料到这一下,只觉后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上,剧痛传来,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朝着跑道外侧狠狠摔去!在倒地前的瞬间,他下意识用手撑地,右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尖锐刺痛,让他眼前都黑了一瞬。
“操!”他痛得爆了句粗口,膝盖和手肘与粗糙的跑道剧烈摩擦,火辣辣地疼,肯定破皮了。
撞他的男生也摔得不轻,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嘉庆我不是故意的!我脚滑了!”
体育老师的哨声尖锐响起,和同学们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混在一起。
“有人摔了!”
“是徐嘉庆!”
“快去看看!”
混乱中,徐嘉庆咬着牙,想用没受伤的左手撑地自己站起来,却因为右脚踝也传来一阵钝痛而踉跄了一下。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他顺着那只手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许源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许源已经跑完了全程,气息还有些微喘,白皙的脸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额头上、鼻尖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几缕黑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冷静,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
徐嘉庆愣住了。阳光逆着许源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这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他看着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心里天人交战。众目睽睽之下,接受这家伙的帮助,像是一种认输和妥协。
但许源的手就停在那里,稳定地悬在半空,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仿佛有无限的耐心,等待着他的决定。他掌心的纹路清晰,手指干净修长。
周围的同学都围了上来,关切地看着他。徐嘉庆咬了咬牙,心底那点别扭和自尊最终占了上风。他忽略掉那只手,憋着一口气,用没受伤的左手撑地,有些狼狈地、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他活动了一下疼痛的右脚踝,还好,只是扭了一下,问题不大。但右手腕却疼得钻心,动一下都冒冷汗。
“我陪他去医务室。”许源对赶过来的体育老师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后,他不由分说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徐嘉庆没受伤的左臂。
“不用你假好心……”徐嘉庆想挣脱,语气恶劣。
“你手腕可能伤了,别乱动。”许源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却带着一种让人难以反抗的坚决。他的手稳稳地托着徐嘉庆的手臂,力道适中,既提供了坚实的支撑,又不会让他感到被钳制或难堪。
徐嘉庆挣了一下没挣开,又碍于周围同学的目光,只好黑着脸,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被许源半扶半架着,一瘸一拐地往操场外的医务室走。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许源手臂传来的温热体温和稳定可靠的力量,这让他浑身不自在,心跳也莫名地有些失序。两人靠得很近,他甚至能闻到许源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与他平时那种清冷的感觉截然不同。
去医务室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中间,只有脚步声和徐嘉庆偶尔因疼痛而发出的细微抽气声。林浩本想跟来,被许源一个眼神制止了。
校医检查后,确认徐嘉庆手腕是急性软组织挫伤,膝盖和手肘是不同程度的擦伤。给他清洗伤口时,碘伏刺激得徐嘉庆龇牙咧嘴。校医熟练地喷上消肿镇痛喷雾,然后用弹性绷带将他的右手腕仔细地缠绕固定起来。
“小伙子,运气不错,没伤到骨头。但这几天注意休息,这只手千万别用力,写字也要注意。擦伤的地方别沾水。”校医叮嘱道。
从医务室出来,徐嘉庆看着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腕,脸色更臭了。这样回家,肯定瞒不过父亲,少不了一顿盘问和唠叨。
“谢谢。”他极其生硬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睛看着走廊尽头的窗户,就是不看许源。这是他这几天来对许源说的第一句还算正常的话,虽然充满了不情愿和别扭。
许源走在他身侧,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嗯。”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放学后,徐嘉庆第一次没有急着逃离教室。他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单手操作十分笨拙,书本和试卷塞得乱七八糟。许源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安静地站在座位旁等着,没有催促,也没有上前帮忙,只是目光偶尔会落在他笨拙的动作上。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铺满落叶的人行道上时而交错,时而分离。徐嘉庆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因为脚踝还有点疼,另一方面也是心乱如麻。他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许源,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到家时,徐建明果然还没回来。徐嘉庆松了口气,径直想溜回房间。
“洗手。”许源在他身后提醒,声音平静无波。
徐嘉庆脚步一顿,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左手和绑着绷带的右手,这才意识到问题。他别扭地走到卫生间门口,单手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地冲下来,他笨拙地冲洗着左手,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许源跟了过来,慵懒地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没看过残疾人洗手啊?”徐嘉庆没好气地说,试图用凶恶的语气掩饰尴尬。
许源没说话,走过去,默默递给他一块已经用温水打湿、拧得半干的毛巾。
徐嘉庆瞪着他,没接。空气仿佛凝固了。
僵持了大约五六秒,徐嘉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一把抓过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和手,然后把毛巾扔回洗手池,语气冲得很:“满意了?”
许源没理会他的恶劣态度,只是拿起那块被扔下的毛巾,在水龙头下仔细冲洗干净,拧干,然后工整地挂回毛巾架。动作一气呵成,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然后,他转身去了厨房。徐嘉庆听到打开橱柜和倒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许源端着一杯温水走出来,放到徐嘉庆面前的茶几上。“吃药。”他言简意赅,旁边放着校医开的口服消炎药。
徐嘉庆看着那杯清澈的水和白色的药片,胸口堵着一股无名火,却又无处发泄。许源这种不动声色、却又无处不在的照顾,比直接的争吵更让他心烦意乱,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所有的敌意和防备都被这种温和而坚持的力量无声地瓦解了。
他猛地拿起药片,塞进嘴里,灌了一大口水,然后重重地把杯子顿在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站起身,想回房间,却因为动作太猛扯到了手腕的伤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许源的目光落在他吃痛皱起的脸上,眼神似乎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很快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晚上想吃什么?”他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打破了沉默。
徐嘉庆愣住,下意识地、带着点赌气成分地回答:“……随便!毒不死就行!”
“嗯。”许源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又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传来了洗菜、切菜的声音,还有锅铲碰撞的轻微声响。
徐嘉庆站在原地,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动静,看着那个在厨房灯光下忙碌的清瘦背影,心里那团乱麻,似乎缠得更紧了。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许源。这家伙到底是真的性格如此淡漠周到,还是……别有用心?他为什么要做这些?是因为父亲的嘱托?还是因为……那段他声称“不记得”的过去?
他烦躁地抓了抓已经乱成鸟窝的头发,转身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他没有摔门,只是轻轻地将门带上,仿佛需要隔绝的,不仅仅是外面那个让他心乱的许源,还有自己心里那些开始失控的、混乱的、陌生的念头。
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地涌动。而某些自以为坚硬无比的东西,似乎正被这无声而执着的潮水,一点点地侵蚀、冲刷、软化。茶几上那杯水,静静地冒着微弱的热气,映照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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