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看开

哪管外边洪水滔天,季蘅一回甄府,暂时就变成脑袋扎进沙子的鸵鸟、四肢缩进甲壳的乌龟了,一心躲进自己的小小天地里,无忧无虑,优哉游哉,什么也不用烦恼。

“到底还是我这张小床舒服呀!”

吃喝尽兴后,她有些思睡,慢吞吞伸了个懒腰,蜷卧在软榻上犯困。

“您今日起得太早,又陪着夫人们拉扯了半天的家常话,这午觉是该好好歇息。”见娘子睡意渐浓,细宝放下两层芸黄色纱帐,轻悄收拾了茶盅,从内寝退出来。

初冬晌午的集芳馆甚是畅惬,阳光煦润,香气馥郁,活像个盛满蜂蜜的琉璃罐子。

而不远处的廊尾,缦双正与红枭站在一块儿絮絮低语,神情都不算和悦。

待细宝经过,两人恰巧言毕收声。

“……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怎么了?你俩竟鬼鬼祟祟的,背着我盘算什么坏事呢?”

红枭望向她,只从容笑笑,没等对面反应,已然主动接去那提篮:“阿宝姐姐辛苦,还是我来吧。”

近旁的缦双则牵了下细宝背后的一束小辫,示意她随自己转至井亭,边问:“娘子可睡下了?”

“喝了半盏陈皮刮油,再就躺下歇息了——瞧你们吞吞吐吐的样子,莫非什么大事还需这会儿惊动娘子?”

于此,缦双也没立刻否定,先如实相告:“方才阿鹫偷偷派人给咱们递了个消息。”

“不过出门半日,袁府那边又生出事端了?”细宝不由颦眉。

“其实也不算十分要紧的,是听闻刘女君今早给郎主的书房塞了两名美姬。”

“今早?呸,好坏的心思,生怕咱们院里不够乱的!刚好趁着娘子归宁,岂非要改天换日了?什么不要紧,得赶紧禀告娘子才是!”

“别急,”缦双表现得依然稳练,“我的话尚未讲完。”

“你还有什么话,等我们把娘子唤醒了,再一道仔仔细细地说!”

“这会儿轻率闹醒娘子,定要挨数落的。”

闻此,细宝便是再顽钝,也明白了一二,不由得狠狠瞪她:“好哇,连你都学坏卖起关子了,就喜欢看我急赤白脸是不是?快说,书房里的美姬,然后呢?”

缦双便也不再磨叽,笑说:“放心吧,我已经确认过了,那对美姬名唤如锦、如钰,确是玄坊主帮忙找的人。”

“当真是自己人?”

“你以为?若不信我,大可亲自去趟襄玉坊,向坊主问个究竟。”

“谁敢发问,就玄坊主那个歪撇性子,但凡不信一点,保准劈头盖脸地谇骂我!”细宝暂且放下心来,语气稍变轻快,“既如此,确实不必操之过急,显得咱家娘子多善妒似的。”

“左右人都留在景明院了,郎主态度含糊,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等娘子回去处置。”缦双不禁逗她,“总归这得罪女君的活儿要有人揽下,眼瞧着郎主娘子都拉不下脸,便只能靠咱们奴婢分忧。什么撒泼打滚,可是你的强项,到时候千万别太拘着演了。”

美姬之事既是虚惊,细宝一改先前的态度:“可不干我们奴婢的事,还是请郎主娘子自己慢慢掰扯吧。好不容易回趟甄府,容我偷会儿闲,找卢宽玩去!”

时下的风有些大,缦双望着她活泼离开的背影,笑了笑,将吹散的发缕拢到耳后。

“情”这个字实在有趣,拆开了细看,是“惊”心动魄,东“猜”西疑;攒到一块品赏,又似乎应当读作“五里雾中”,谓之令人迷离惝恍、耽溺沉沦。

直至申初时分,季蘅方才睡起,换了身杏红裳裙。听完丫鬟的复述,她只平静地挑了下眉头,继续描黛:“我晓得了,那阿鹫倒乖觉,等回去记得赏她。”

“她虽是袁家奴,对您却很忠心。”

“嗯,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缦双跪坐在娘子身旁,捧着个错金杯调胭脂,继续说:“玄坊主慧眼识丁,调理人的本事更是一绝,如锦、如钰应当不会为了急功近利就忘了本分,转道叛附女君……”

“你且放心,我才不闹,会比袁家期盼的还要贤良淑德。”季蘅满意地朝铜镜露出一个笑,转而挑起口脂,似乎完全没将此事搁在心上,“等后日咱们回了袁府再议。今明两天,你抓点儿紧,将那些首饰料理了。”

“是,奴婢一会儿去安排。”缦双顿了顿,不住问,“您待会儿也要出门么?”

“日头正好,我去趟虎仗斋。”

“您是想去看望孟家的那个侄子?”

季蘅没想藏着掖着,坦然颔首:“上次归宁他不在,可惜了。今日把回礼补齐全。”她挑了对淡雅的珍珠耳环戴上,“都拿了人家那样贵重的玉玦,可不能太过轻慢。”

缦双的脸色却不甚好看,迟疑道:“也不知孟侄儿今下好些没有,听闻他前阵子……吐了不少血。”

“怎么,病情又反复了?樊医可曾接诊?这事倒没人告知过我。”

“虽说您向来关切下仆,那人到底是个年纪轻轻的外男,故而未敢逾矩,何况,他那时还有些忍病忌医。”

季蘅觉察出些许端倪:“什么意思,可别告诉我,他现在已经驾鹤西游了?”

“那倒不至于。”缦双无奈笑笑,“娘子百无禁忌,逞性将生生死死挂在嘴边,奴婢听了却难免心发慌。”

“我不过是出嫁了,又非剃度出家,做不到六根清净。”季蘅佯作伤心叹气,“个个都知道的,却独瞒着我一人,好似我走得干净,不再是这家里的人了。”

缦双忙解释:“不过是重阳那日奴婢回家看望父母,无意听雁弩她们说起的,想着孟侄儿的身体一贯不好,都是老毛病了,也没必要讲给娘子听。”

她是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知晓的,统统倒了出来,最后还提及谢容允,是以慷慨相赠了一根益血复脉的千年野山参。

“若非谢先生,说不准真要摸着什么仙鹤白鸟往东南西北去了。”

“那是得多感激人家,”季蘅半信半疑,语气未免有些尖酸,“就等于是他替孟觉苦拔光了坐骑的羽毛,想飞也飞不走了。”

过去这么久,没成想她心底对那位商海浮沉的颍川人仍充满偏见。

一番简单捯饬,季蘅先传唤卢宽过来,细问了些话,而后独自踏足那虎仗斋。

这日子当真过得飞快,记得他们初见时,还是两年前的中秋。

廊下有个小仆童边打盹儿,边煎药,四周袅绕着浓重的苦酸味。她抱着个木函,轻悄悄掀帘进了屋内。

这里炭火生得很足,孟觉苦披着大氅,怀抱暖炉,正凭几看书。瞧那憔悴脸色,仿佛比上次见面苍老了十岁。

季蘅放慢步子,只将木函往几案一搁,然后解去披风,搭在椸枷上。

“来就来,带东西做甚?”孟觉苦头也没抬,语气稀松平常得就像招待一位朝夕相对的老朋友。

“听闻你前阵子病得厉害,今日过来瞧瞧,嗯,比我想得好,至少没躺进棺材里。”

他淡然笑了笑,这才放下手中书简,略坐端正了些,望向对面的人:“该你来晚了。我这三魂七魄里至少有五样逛荡过忘川河了,到底后土娘娘慈悲,最后不肯收留。”

不知怎么的,季蘅从他的话里听出几分悲戚,也不玩笑了,说:“这天山雪莲补虚益气,是滋养极品,我偶得一株,想着给你再合用不过。”

“此物甚贵重,娘子留着大有裨益,赏给我实在糟蹋。”

“谢容允的千年人参你也是这番推阻的?”

孟觉苦无奈笑答:“也是没办法的,谁叫我当时两眼发昏,一口黑血就直接吐到了他的白衫上。哎,不提了,没的再吓着娘子。”

倒与方才卢宽的答话差不多,再结合最近发生的一些时局事端,季蘅心里已然猜到七分,却不立刻点明,只打趣:“不过像红梅映白雪,有何可怖?”她眼色微沉,目光落回那木函,“雪莲古名孳木华,闻说昔时周穆王食之,活了百余岁。但愿此物能助你椿龄无尽,等到四海承平、千里同风的那日。”

孟觉苦颇动容,叹了声长气:“何必,我的血肉身躯,他们视之如敝履,又何必厚颜苟活。”

“他们?”季蘅佯装没听懂。

“娘子耳聪目明,岂不知张绣已经降了兖州?”

“袁熙是同我说过,张绣被曹司空拜为扬武将军,还欲与之结为儿女亲家。”

闻此,孟觉苦猛地咳了几声,并接下季蘅递过来的手帕,半晌,他捂着嘴,眼睛泛红,恹煎吐出一句:“宛城一役,实属笑话。”

“笑话也好,美谈也罢,我想那曹昂即便在天有灵,是不会后悔将自己的坐骑让给父亲的。”季蘅手持铎壶,各人倒了茶。

孟觉苦不禁再次看向她,带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难道说错了吗?”

“……没有。他当然不后悔。”

“人总要往前看。”季蘅说,“凡世争渡,寻得一条归路。这还是你当初劝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孟觉苦点了点头,沉吟,“早已经死了的人,不怪谁弃不弃的。”

看得出来,曹操对张绣的态度彻底伤了孟觉苦的心,浇灭他的精神,可同时,他也深深理解那位的野望与苦衷——这才是最令人痛苦的。

“本就在病中,怪我信口胡言,惹得你伤感了。”瞧那悲戚的神情,季蘅都有些于心不忍,后悔再提张绣。

“无碍,我这些时日也差不多想通了。”孟觉苦恢复了冷静理性的那一面,“你先前说得对,老天让我死而复生,没的整日躲在这书斋里混吃等死的。”

“想通什么?你莫非想回许都?”

“不,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他很坚定,“等身子养好些,至少不用再麻烦旁人了——我欲追随樊阿先生,潜心研习医术。”

季蘅不想扫兴,只附和:“你这样聪明,必定一学就会。届时我若有什么头疼脑热,还请你将药方开得好喝些。”

孟觉苦却说:“樊阿先生不喜欢冀州,迟早会离开的。”

“什么意思,你们还想背起青囊去哪儿?”

“或许云游四海,不知所终。”

“那你的孟父孟母往后该怎么办!”季蘅的心像漏了个透风的小口子,竟显得有些焦急。

闻此,孟觉苦反倒口角噙笑:“好人有好报。孟父曾说,只要我好好活着,便是他们最大的心愿。这份善良,不仅感动了我,更感动了上苍。”

追问后才知,孟氏夫妇日夜拜神求佛,终于得偿所愿——佟娘现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季蘅倒没有很意外,毕竟这对夫妻虚岁才刚过四十,怀上孩子并非天方夜谭,但在寿命较短的古代,已算是老蚌生珠了。

“再造之恩,未敢弭忘,”孟觉苦补充道,“我学医,就是为了悬壶济世,助弱解困,纵然无法拯万民于水火,可只要救活一人,便不妄重活这一遭。”

孟觉苦虽然只有一格电,但应该能苟到最后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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