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门铃的是个体面的男佣,这时候恭敬立在丰臣身后。
郑家老夫妇这一次竟直接放了他们进来,倒使郁晚阳颇有些诧异。
她没有请人到家里坐坐的习惯。尤其是按照原著的剧情发展,此刻立在门外的男主正恨她入骨,早年做过一份心理学测试,她亦没有受虐的倾向。
于是草草披上秋衫,开了门,静默立在门灯下头,没打算长谈。
丰臣就立在她眼前三步远处,隔着一张寂静的靛蓝色迎客毯,门灯的幽光自他发旋处倾泻,为每一寸精心修饰过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
她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有些顿悟郑家老夫妇对他难得的通融——也许是这人面相太过正派的缘故。
对门的住户听到声响,女主人探出脑袋从门缝里望了两望,人人皆有好奇心,郁晚阳为此虽不大自在,好在一层楼也只住两户人家。
“你......”
丰臣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将她从头至脚好一番大量,眉头轻轻蹙起,几分探究,几分不解。
“你就打算穿这身出门?”
郁晚阳一愣,下意识眨眨眼睛,“什么?”
“晚宴安排是七时整。”
他抬手看看表,指针指向七时半,“祝家宴请的男女宾客......只差你一个。”
“祝小姐不放心,叫我亲自来寻你。”
祝青亲手誊写的请帖被郁晚阳随意丢在玄关处,雅致的封底,烫金的抬头,大家气象,然而自祝家的小伙计走后就再也没人去动过。
“祝小姐?”她重复一遍,正瞧见他眸光中冷意一闪。
“祝小姐怕你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故。”
他眼中的冷意不过一瞬,很快又恢复成万年不变的沉静。
“防空警报天天响,眼下可不太平。”
“好。”她点点头。
“可我不去。”
“不去。”
他一边牛反刍似地重复,一边微笑颔首。
“那怎么不提前挂个电话到祝家——非要所有人都等着你?”
语气里皆是嘲讽,丰臣眼中恼意尤胜,“也是,你一向习惯让人等。等的人也乐意,心甘情愿为你耗几年,被你哄得像傻子。”
他呵呵嗤笑。
郁晚阳变了脸色,她晓得他是旧事重提。
丰臣忽然扯扯嘴角,分毫不掩的露出一丝冷笑,“果然是做惯了何太太,排场总要比别人大。三请四请才愿意?”
这话她听了不舒服,于是抿抿唇,轻声反驳,“我从没说要去,也没叫你来。”
“……”他语结。
“是。我自作多情。”
这一带江畔的夜总是濛濛,水汽沿着月色蒸腾向河岸两畔,一舐一舐地漫上楼阁。
郁晚阳站得有些久,秋夜的凉意渐渐自敞开的门廊推窗里侵袭入这一栋小小的公寓楼,她拢了拢小臂上搭着的半截秋衫。
“晚安。”
她轻轻说完,掉头要走。
“你不敢去。”
丰臣忽然在她背后笃定冷笑。
郁晚阳顿住脚步,微微偏头,等他下文。
“你不敢见祝小姐。”
丰臣立在郁晚阳身后,只见到她瘦削的半边侧颜,冷清如刀锋划过。
“我知道赵稼农导演的那部《新女性》,拍戏时你对祝小姐暗中使下的绊子,我也都知道。你要晓得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人做事一人当。”
“祝小姐不同你计较,是她大度,首映礼上她是实至名归,你是败露马脚,听没听过一句话——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所以你怕了,不敢去祝家,也不敢见祝小姐,你怕有报应。”
郁晚阳不自觉地动了动嘴角,“这些......是祝小姐告诉你的?”
丰臣一愣,“祝小姐是个好人,跟你不同。”
郁晚阳听到他这话一怔,垂下眉目,她难得有些伤心。
同样的话,如今她听了第二遍。
上一次听到是什么时候呢?
是还在现实世界的时候......她丈夫在那一刻对她冷笑,用标准地英文同她说:“艾希利亚是个好人,跟你不同。”
那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竟已然生疏到要用异国的语言来交流。
是个好人,跟她不同——她前夫这么评价,丰臣也这样为她定论。
可她又到底有多坏呢?坏到需要人人都踩上一脚,才显得世界美好而公平?
郁晚阳当然也相信这些细数她恶行的告密应该不是出自祝青之口。
祝青是个完美女主,原著作者需要她在读者面前维护出大家闺秀的女主风范,虽不是十足的圣母,可也绝不会做出背后告状的举动——哪怕她真的受了恶女配的欺负,也得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反正祝青所受的一切不公,自有旁观者替她声张,她的所有委屈,自有男主来心疼。
郁晚阳什么也没有。
谁叫她穿书时这样走霉运,顶着白莲花恶女配的名头,甩不掉的固化标签——善装无辜,心肠歹毒,坏事做尽。
既没有可替她出生入死的爱人,也没有可关怀照暖的朋友,甚至连她供着一应吃穿用度的仆人,都兢兢业业地听命于老东家,时刻准备将郁晚阳朝火坑里推。
郁晚阳一下泄了气,觉得书中岁月无聊,人亦无聊,“那当日纳凉会,我这样不堪,简直要锤得锤,何家大总管曹铭忠,差点儿就能将我锤得永世不能翻身,你还帮我?”
“是。”
丰臣勾勾嘴角,轻佻一笑。
“我爱你嘛。”
她吃瘪,扁扁嘴,阖阖眼,是悲是喜都难说。
“我帮了你,可不是让你自暴自弃。你照样同祝小姐演姊妹情深,忍一忍,别丢了我的脸。”
“你的脸?你又是我什么人?”她情绪上来,一开口就讥笑。
近些日来丰臣新增一项恶趣味,最爱看她作困兽之争。眼下她恼羞成怒,他反而兴致正浓。
“郁小姐记性愈发不好。忘了?”
他上前两步,伸出手,触到她下颌,眸中情绪晦涩难懂,指节在她颌骨处轻轻滑过。
他轻声说:“我是你娘家人。”
郁晚阳咬紧牙关,冷哼一声,“我娘家人都死绝了——你是我什么娘家人?”
没想到她这样口无遮拦,丰臣脸色陡地一变,眼神生硬,隐隐有怒意要喷薄。
楼道中暗昏昏地灯光披泻而下,流彩的玻璃窗衬着二人侧脸,平白镀上一层幻意。
空气安静地可怕。
两个人就这样僵立了许久,丰臣忽然换了一种温吞的语调,伸手摸上她头顶柔软的乌发,摩挲了两下,说:“乖。”
“还记得前些日子你说要谢我?今天就是。”
他语气里是不同以往的温和。
郁晚阳反而骇然,条件反射的后退一步,在他现时这气场的压迫下,竟隐隐有些不安。
“......我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有我在。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他更上前一步,这一下贴在她耳畔,好整以暇的低笑,“你难道......想要邻居来围观?”
**
郁晚阳到底还是跟着丰臣来到了祝家。
他携着她的手走进大厅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二人身上,有诧异,有欣羡,间或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祝青站在上席,身边一群拥趸,此刻见到丰臣与郁晚阳相牵着的两手,不自觉地眨动了两下眼睛,她紧抿着双唇,不动声色地攥起右手,指甲深陷入掌心,带起深深几道掐痕。
今夜,郁晚阳穿着一身剪裁利落而线条分明的厚公主缎长裙,早秋里的焦糖驼色,金雕玉砌的行头,含着微笑看向众人,举手投足之间,分明是矜贵。
今日的主角本应是寿星祝青,人们却因为近日来的报道与坊间闲话,而不自觉地都把精力放在了郁晚阳身上。
郁晚阳隐隐觉得不妥,同身边男人商量说要避避风头,丰臣深思半晌,亦点头同意。
郁晚阳如获大赦,不疾不徐地走到墙角休憩处,安心将身子丢给软缎的西式沙发椅,沙发前还围了一道古色古香地斑竹小屏风,她坐在屏风里头,似乎天地间只她一人,闲闲看窗外庭院夜景。
不同于郁晚阳这边的单调沉闷,另一边则是一派歌舞升平。
宴请的女宾皆是上流阶层的太太小姐,几个年轻女人围住祝青,这几位,想来是祝大小姐的密友、拥趸。
郁晚阳即使曾经是何家的少奶奶,如今离了婚,也只是一个十八线的小演员,在她们眼里不值一提。至于丰臣是她的娘家人,这帮女人们就更是不屑愤愤,以为是郁晚阳做狐狸精,勾搭上了丰臣,才请得他替她出面圆场,好使她不受何家追逼。
尤其,她们中几个祝青的密友,都晓得祝青对丰臣的心思,就更为祝青不平,连带着恨起了郁晚阳。
她们护友心切,细声细气地拉拢着祝青一道撒气,立誓要郁晚阳在这场晚宴上出丑。
分蛋糕、祝寿辞,生日晚宴的流程按部就班的朝前赶着......总有一个钟点就这么溜走了,大厅里忽而回荡起华尔兹,许多人已带了七八分的酒意,泼泼洒洒并肩去舞池里跳舞。
丰臣去了哪里,郁晚阳不清楚,她稍稍打了盹儿,醒来时已是闹哄哄地一片,隔壁开了几桌牌局。
郁晚阳撑起身体,从沙发椅上坐起来,透过斑竹小屏风的缝隙,看到离她不远的角落里默默站着几位侍应生,正互相帮忙着将酒水端上托盘。
郁晚阳眯了眯眼,走过去,要一杯红酒。
当她把盛满琥珀流光的酒盏端在手里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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