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都不要去，罗密欧。”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歌吟诵，却从舞台上的四面八方涌来。

朱丽叶缓慢地从胸前拔出匕首。血液从伤口流出的速度快得不正常，像舞台设计好的机关道具，甚至比现实更夸张，更戏剧化，鲜血欢腾的染透了整件戏服。

但这不是戏剧。

江一死死盯着她，心跳在胸腔里猛烈撞击。

朱丽叶的脚步动了。

不对，那根本不是脚步。

她的裙摆无风自动，移动轨迹呈现出诡异的直线，像被舞台滑轨操控，直直地朝江一冲来。

灯光以三秒一次的频率切换颜色，血红、惨白、血红、惨白。

朱丽叶的脸在色彩交替间忽明忽暗，匕首的尖端拖出一道长长的光影，在视网膜上刻下残留的幻觉。

江一没有时间犹豫。

她将碎酒瓶横在身前后退，鞋跟却突然陷入幕布褶皱。

——糟了！

朱丽叶的刀尖已近在咫尺，江一迅速侧身，顺手揪住天鹅绒幕布，用力一拽！

厚重的织物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整片幕布砸在朱丽叶身上，把她彻底裹住。

剧院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观众疯狂喝彩，所有的掌声混乱交织，成为嘈杂的噪音。

还不够。

幕布里传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朱丽叶正在拼命地割裂幕布，她的匕首已经划开了小口，血红色的衣摆从破口中露出。

江一眼神一凝，抄起舞台边缘洒落的香槟瓶，一把泼在幕布上。

酒精的气味弥漫开来，她随手抓起桌上的蜡烛台，用力甩了出去——

“轰——”

火光腾起，幕布瞬间燃烧。

朱丽叶的裙摆也被引燃，烈焰包裹着她的身体，发出尖锐的爆裂声，焦糊气味在剧院里迅速扩散。

鬼应该都怕火。

……

朱丽叶和幕布在一同燃烧。

火焰中的人影剧烈挣扎，像是一只濒死的飞蛾，在烈焰中扑打着翅膀，毫无方向地扭动。试图逃离燃烧的黑暗。

但下一秒，她的动作忽然僵住了。

她没有尖叫，没有逃跑，甚至没有皱眉。她只是逐渐抬起头。

火焰吞噬掉朱丽叶的金色假发，将其化为灰烬，露出底下的黑色头发。

她的脸却仍然维持着那副精致的妆容，眼影依旧是柔和的珠光色，涂着深红色的唇彩。

烈火无法摧毁她“朱丽叶”的身份。

朱丽叶的面具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罗团圆。

江一的瞳孔微缩，呼吸一滞。

罗团圆胸口被拔出匕首后，留下一个巨大的血窟窿，她脚下的裙摆燃烧的很迅速，织物边缘卷曲、崩裂，金色的刺绣线在烈焰中扭曲翻腾。

“哐当。”

她的手一松，匕首掉在舞台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的表情忽然平静下来，伸出手：“带我走吧，我亲爱的罗密欧。”

她的声音不再癫狂，带着难以言喻的恳求，恰到好处地表达着痛苦与爱意。

“不要留我在这里。”

“带我走。”

罗团圆那纤细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串碎裂的珍珠手链，珠子松脱了一半，在烈焰中折射出温润的光芒，像眼泪。

江一听到了骨头被烈焰炙烤的脆响，听到了布料崩裂的声音，甚至听到了珍珠从她手腕上滑落、跌落在舞台地板上的轻微碰撞声。

一颗。

两颗。

三颗。

江一的心脏狠狠一跳。

她什么也没想，无法克制地伸出手去。

手指刚刚触碰到罗团圆的指尖——

“啪。”

火焰先一步吞没了她的手，珠链断裂，珍珠坠落在地，溅起几丝燃烧的火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罗团圆的皮肤裂开，血肉炸裂，骨骼迅速被火焰吞噬。

她的眼睛还睁着，直直地望着江一，瞳孔深处倒映着燃烧的舞台。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

她在说什么？

下一秒——

轰！

朱丽叶彻底化为焦炭，粉碎成一滩黑色的灰烬，消失在舞台上。

“啪啪啪啪啪啪——”

台下骤然响起如雷贯耳的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撼动整个舞厅。

舞台上的烈火还在熊熊燃烧。

江一错愕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留着罗团圆最后的温度。

她没能救下罗团圆。

不——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她杀了罗团圆。

火焰舔舐着舞台的边缘，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可江一却感到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背脊，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起来，牙齿相互碰撞发出咯咯的声音。

那是她的罗密欧啊……

她杀死了她的罗密欧。

她杀死了罗密欧。

可为什么，他们还在鼓掌？

“罗密欧，请不要离开我。”

江一骤然抬头。

朱丽叶的声音四处回荡，不停地重复，重复，重复——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舞厅里的掌声还在持续，机械般的节奏让人毛骨悚然，像宗教仪式，折磨着她已经逐渐脆弱的神经。

她看向台下——

——他们都在微笑，她看见所有人都站起来了。

脸上扬起完美弧度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每个人的表情都无比满足，好像在看一场“完美落幕”的戏剧。

“啪——啪——啪——”

鼓掌的人越来越多。

鼓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声音如海潮一**涌来。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鼓掌，有人的手僵直地垂在身侧，眼角却流下了泪水。眼睛在哭泣，嘴角却还在笑着。

——他们也不能停止表演。

江一胃部猛烈抽搐，胃液和苦涩的胆汁一起翻涌，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干呕声。

“罗密欧！你要去哪里？！”

朱丽叶的声音再次响起，尖锐，刺耳，重复——

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舞厅里开始失控。

可不只是掌声。

有人开始朗诵台词。

有人开始大笑，扭曲地、失控地大笑。

有人开始拼命捶打桌椅，砸碎酒杯，甚至挥掌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脸颊，直到血液喷溅。

甚至有人像发了狂的演员一样，将手中的香槟泼洒在自己身上，然后缓慢地走向舞台前，伸出双臂，面带诡异的微笑，踏进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

啪！

舞厅的灯光忽然猛烈闪烁，空气变得黏腻，仿佛有无形的触须在舞台上蔓延在，她的肌肤上徐徐游移，缠绕着她的四肢。

江一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朱丽叶。

朱丽叶还在燃烧。

不，她本应已经烧光了。

但她却仍然站在那里。

她的衣裙依旧挺立在那里，像是有某种东西托着她，让她继续站着，继续表演。

“罗密欧，请带我一起走。”

朱丽叶衣裙胸口被匕首捅开的洞不断开合，燃烧的空气中浮现出丝丝缕缕的呢喃。

“她”还在说台词。

不，她已经没有声带了，可她仍然在说。

“罗密欧，请不要离开我。”

江一张开嘴唇，干裂的嘴唇在撕裂的疼痛中渗出血丝，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悲伤与自责混乱地交织，但更猛烈的却是愤怒。

他们为什么还在鼓掌？

他们怎么还能欣赏？

他们怎么敢？

凭什么？！

“啪！”

舞台下方的侍从机械般地拉下前排的帷幕，宣告着表演的结束。

结束？

怎么可以结束？

江一的怒火如岩浆般灼烧着她仅存的理性，吞噬着她最后一丝冷静，视线逐渐被鲜红吞没——

——既然这是一场戏剧，就该有个彻底的落幕。

江一的目光冷冷地扫向观众席，眼底的恨如烈火一般炽烈。

舞厅里，一位侍从恭敬地站在台下，看着她，微微躬身，双手交叠，做出“请”的手势。

他们在等她继续表演。

火焰吞噬了所有理智，她张开嘴唇，发出扭曲而沙哑的笑声：

“你们想看？”

“你们想看？好啊，好啊，好啊——！！！”

江一踩碎脚下滚烫的玻璃，鲜血和灰烬混杂着从脚底流下，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一种极致的、前所未有的兴奋感。

她俯身抓起地上的匕首，刀刃依旧温热，上面沾满了罗团圆的鲜血。

她的意识彻底崩裂了。

她抬起匕首，划向天鹅绒帷幕的绳索！

“咔嚓——”

巨大的帷幕坠落，如夜幕降临，瞬间将大半个舞厅彻底笼罩。

江一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她转身，从燃烧的舞台道具里抄起一根滚烫的木梁，手指被烫得泛起焦痕，却毫不犹豫地甩向帷幕！

轰——！

火势顺着织物蔓延，瞬间腾起冲天烈焰，将压在底下的人影吞没。惨叫与笑声交织成诡异的合唱：

“呃啊啊——！”

“救……救命——”

“啪啪啪啪啪啪——”

“好——！！”

掌声依旧持续着，台下的人甚至更加热烈地鼓掌叫好。

疯子，全是疯子。

江一转过头，目光扫过整个舞厅，血液在她的耳朵里奔腾呼啸着，她的视线逐渐染满了血色。

“都该死……都该死……都要陪葬……”

朱丽叶，需要陪葬。

所有人，都要给朱丽叶陪葬。

她转头，看向仍在燃烧的舞台剧布景。

火光映红了她的侧脸。

江一踩过舞台的边缘，黑色的鞋碾碎了燃尽的灰烬。

火焰已经吞掉了整个舞厅，燃烧得如一场盛大的、无可复刻的终幕演出。

水晶吊灯在烈焰的吞噬下摇摇欲坠，炽热的火光映照在上面，使得原本清透的水晶折射出扭曲的光晕，如同流泪的星辰。

一颗颗吊坠在高温下炸裂，发出脆响，断裂的支架被烈火扭曲，发出悲鸣的金属声。

江一缓缓张开双臂，微笑着仰起头，站在烈焰中央，像一个即将谢幕的演员。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落幕。

她将与这座剧场，一同葬身烈焰之中。

“……结束了。”

她低声道。

手中的匕首在滴落温热的鲜血，江一呼吸急促而破碎，胸腔剧烈起伏着，内心深处的愤怒与绝望如滔天巨浪，疯狂地席卷着她的每一丝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