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离打量他时,沈时遇也在看对方。
约莫六、七岁的小孩,眉毛横着,眼底流露出警惕的意味,刨去身上尚且带着的几分孩童的稚气,那股子不相信任何人的架势确实有几分像书中描述的萧离。
书中用笔墨描绘出来的人物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出现在这个清晨日头高照的太阳底下,一时令沈时遇感到荒诞,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癔症。
时间的流速短暂静止,沈时遇在停滞的气氛中一步步踏进宫殿。
刘央就站在一侧,目光略带审视地上下打量过沈时遇,装模作样地汇报道:“殿下,这就是贵妃娘娘特意为您从宫外寻来的伴读,您别瞧他这幅身娇体弱的样子,脑袋可聪明着呢。一岁背诗,三岁识字,五岁博览群书,民间都称他为小神童。”
刘央神情倨傲,尽职尽责地为自己真主子说话,“贵妃娘娘看殿下平时独来独往,怕您觉着这宫里头无趣,特意请示了皇上,千挑万选才从远房表亲里挑出这么一个与您的智慧和英勇相匹配的伴读。”
刘央翘起兰花指,扯着尖细的嗓子,“可真是煞费了娘娘一番苦心~”
然而一听到沈贵妃三个字,萧离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连带着看沈时遇的目光都冷淡了下来。
刘央自觉十分了解萧离,兀自笑道:“殿下放心,这小东西不仅聪明,也乖巧听话得很。既然他送来了东宫,那以后就是您的人了。您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您让他站着,他不敢坐着。一切全凭殿下做主。”
说着睇一眼沈时遇,露出不知意味的神情,不怀好意地道:“打骂、亵玩,殿下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言语中暗示意味十足。
萧离或许尚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但作为一个成年男性,且看过这本小说,沈时遇却十分清楚这其中的意味。
除了用弱小的事物去激发萧离内心残虐不仁的一面,沈贵妃另一个计划是让萧离染上断袖之癖。
虽说这本书所描写的朝代龙阳之风盛行,但贤安帝是个十足的保守派,且十分注重皇室子嗣的延续,是断断不会让流连男色的皇子继位的。
而这才是沈贵妃真正的目的。
只可惜最终还是失算了。
萧离不仅没被掰弯,甚至弄巧成拙,厌恶一切以情感为纽带的关系。
算是小说里唯一一个不为主角所倾倒,断情绝爱、一心搞事业的大反派。
沈时遇看了一眼刘央,这个角色在小说中仅有一笔带过,说他是奉了沈贵妃的命令从小便将萧离当成一条狼狗来驯养,是致使萧离黑化的罪魁祸首。
察觉到他的视线,刘央也瞥了过来。
沈时遇立刻装作怯生生地挪开了眼,不敢与他对视的样子。
不同于面对萧离时的假意谄谀,面向沈时遇时,刘央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后你需每日一早来陪殿下用早膳,今日来迟了,谅你初犯,殿下胃口不好,便由你来伺候殿下用膳吧。”
刘央一说完,沈时遇便敏锐地感觉到周围几个宫女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显然这是个棘手的活。
沈时遇抬眼看萧离,果然就见他绷着一张脸,就差要龇牙咧嘴地冲上来咬他。
这时他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叫,萧离顿时涨红了脸,却还不忘凶神恶煞地瞪着沈时遇。
明明都饿成这样了,沈时遇不明白他为何还要如此抵触用膳。
昨夜萧离制掣他的力气很大,但实际上他看上去瘦巴巴的,一看就是常年没吃饱饭的样子。
在刘央多番催促之下,沈时遇只好先按着他的吩咐为萧离试了菜。
第一道菜入口,沈时遇下意识皱起了眉。
羊肉片膻腥味非常之重,简直难以入口。吃了一口沈时遇便恶心得想吐,然而当着刘央的面,他只好硬生生忍下来。
随即又试了第二道清炒白菜。
不夸张地说,他摘点野草煮一煮,兴许都比这好吃。
难怪萧离宁可饿着肚子也不愿吃。
面不改色地一一试完菜,沈时遇真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味如嚼蜡,不由对小反派多了几分怜爱之心。
待沈时遇放下筷子,刘央才笑着用他那副尖细的嗓子道:“这些都是殿下平日里最爱吃的菜,若是伺候不好,待会可就要拿你是问了。”
沈时遇自然看得出刘央这是在给他立下马威,心中暗暗斟酌着眼前的局势。
虽然东宫这一窝都是陪衬大反派的炮灰,且下场十分凄惨,但沈时遇自己这个角色显然也是个大炮灰。反派目前还没长大,依照眼下的形势,他想活下来,明面上得罪刘央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毕竟在这东宫,刘央弄死一个下人比弄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且萧离年纪尚小,再凶悍的狼,幼年之时也不过是一头毫无攻击性的狼崽子,目前还不足以威胁他的性命。
他想存活下来,目前最保险的方法便是明面上听从刘央的安排,背地里讨好小反派。
快速思量过后,沈时遇便开始为萧离布菜。
桌上每一道菜沈时遇都尝过,他尽可能挑了些不那么难吃的夹到萧离的碗碟中。
萧离双肩绷直,眉目不善,看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掀桌子。
沈时遇暗暗瞥他一眼,在小反派即将发作时,趁着布菜,沈时遇桌下的腿轻轻碰了碰萧离的腿。
沈时遇知道,萧离平日几乎不与人接触,小时候也没有长辈与母亲的亲昵抚摸,因而这类缺爱的孩童对于触碰这种行为会格外敏感。
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与亲近基本都是通过触碰而来,尤其面对萧离这种多疑又爱琢磨的性子,更是要吊起他足够的好奇心,才能争取换得他一丝另眼相待的机会。
好在越是危险的小狼崽子,好奇心越是强烈。至少比他成年后好掌控多了。
果不其然萧离愣了下,神色莫名地抬起头,像是在探究沈时遇的行为,一时甚至忘了掀桌子。
沈时遇冲他露出和昨晚分别时一样的笑,眉眼弯起,讨好道:“殿下,您尝尝。”
心中却在暗暗祈祷,希望这小反派能看在他们昨晚一面之缘的份上给点面子。否则还真不知道刘央会怎么折腾他。
不知萧离在想些什么,沈时遇只觉得他的眼神像一头刚出生的狼崽子,还未熟悉这个世界的规则,却在野外看到了一只比自己更弱的小动物,既具有攻击性,又懂得掌控爪下的力道。
良久过后,萧离垂在腿上的手动了动,沈时遇几乎要在心里盘算起他掀桌子倒计时时,萧离却垮着他那张脸拿起了面前的小碗。
虽然耷拉着眉眼,看起来十分不爽,却还是一言不发地低头扒拉起饭来。
赌对了。沈时遇暗暗松了口气,看着萧离艰难吃糠咽菜的样子,心中思索着他愿意配合自己的原因。是听懂了他昨晚的表态?还是缺少玩伴?亦或是对他好奇,想留着观察观察?
毕竟书中萧离大部分时间出场都是高高在上、倨傲不逊的少年将才,也是个会将自己的乐趣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大反派。即便眼下不过七岁,沈时遇也不会将他当成善茬。
而琢磨透这位大反派的性子是他未来能存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刘央同样面上一愣,显而易见得有些意外。毕竟他知道这桌食膳有多难吃,以至于萧离每次用膳都得掀几回桌,直到饿得不得不果腹才会狼吞虎咽。
这是一种驯化野兽的过程。想要让野兽成为你的爪牙,首先要让他学会臣服。
三下五除二地用完膳,萧离垂头垮脸地坐在膳桌旁一动不动。
看着空荡荡的饭碗,刘央颇有深意地看一眼萧离,随后挥手吩咐宫女撤下餐盘。
用完早膳之后,刘央便没再为难沈时遇,反而对他热切了不少,让他好生陪着萧离。
于是沈时遇这位太子伴读正式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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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萧离的功课被排得满满当当,但这一日沈时遇几乎是看着他从上午睡到下午,太傅的唾沫星子在桌案前喷得到处都是,萧离就偎着雕花窗外的太阳在这聒噪的午后睡得香沉。
沈时遇倒是在一旁听得用功,将笔墨纸砚摆得工工整整,想听听古人的教学与现代有何不同,希望有朝一日回去能为我国教育提供绵薄之力。
不过不知是否是沈贵妃的授意,照理来说,太子是需要学习四书五经以及治国之术的。
可蒋中庵今日却只给萧离讲了一些民间故事。
傍晚日头西下,蒋中庵收拾着教义准备离开时,颇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萧离,随后摇摇头。
他收回眼时,察觉到一旁沈时遇的目光,也朝他看去。
沈时遇霎时冲他露出一个小孩儿的笑。
不过九岁的孩童,眼底充满了聪慧与睿智。蒋中庵不禁暗道,这就是民间那位小神童?
果然眼神与旁的孩童不一样。
不知想到什么,蒋中庵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惜了。
随后又看一眼沈时遇,才暗自摇头离开了书房。
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沈时遇才收回眼沉思。
书中关于萧离幼年时的笔墨实在太少,不过对于大梁的朝廷局势倒是描写了不少,所以此时沈时遇正在回忆有关这位太傅在书中的剧情。
蒋中庵,任职于翰林院,平日的职责是为贤安帝诵读与讲解经史等内容。
他有一个儿子叫蒋文林,也任职于翰林院做编修工作。
这对父子在书中算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才人,只可惜要智商有智商,要情商还是只有智商。
因为性格直率、老实,不懂得阿谀奉承,尽管学识渊博,却始终不受贤安帝待见,因此无法得到重用。
之所以书中对蒋中庵有如此多的描写,是因为主角攻上任后,有诸多其他皇子的党派不服气,认为贤安帝有皇子,不应当由萧策这个远在封地的王爷来继承皇位。
当时不曾有站队的蒋中庵父子自然便站到了萧策那一头,蒋中庵以他满腹经纶的口才以一敌百,发挥了重大的作用,因此得到萧策重用,为后来的大梁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按理来说,太子太傅是需要朝中重臣来担任的,以蒋中庵目前的官品是断断不可能有这个机会的。
这也从侧面印证了贤安帝对萧离的态度,以蒋中庵这种本分的性子,让他来当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太傅确实最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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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下的日头穿过雕花窗棂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沈时遇难得感到一丝放松,看着桌案上睡得香喷喷的小反派,脑海中忽地闪过他未来冷血残暴、杀人如麻的画面,心中漾起一丝微弱的触动。
他本该拥有光明璀璨的坦途,而不是懵懵懂懂独自摸爬滚打过这深宫漫无边际的黑暗。
睡梦之中萧离忽然皱起眉,似乎是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拳头捏紧,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他眉间紧锁,呼吸沉重,似是陷在梦魇中难以自拔,沈时遇观察了片刻,伸手轻轻拍了拍他。
在拍第三下时,萧离猝然睁开了眼。一瞬间乌黑的眸子里闪过几分煞气,一时竟让沈时遇都愣了愣。
不过沈时遇毕竟是看过小说的,很快便收敛了神色,关心道:“醒了?”
萧离犹在愣神,趴在桌案上定定地看着沈时遇,看到那张漂亮到在夕阳底下发光的脸,思绪才从奶娘被杀那一夜的噩梦中分离。
沈时遇倒了杯水,摆到他面前,打量过萧离眼下淡淡的青紫,状似不经意地问:“殿下梦到什么了?”
萧离默不作声地爬起来,看一眼面前递来的杯盏,并未饮用,显然对沈时遇还留有防备之心。
沈时遇也不在意,任杯盏摆着,兀自翻开故事书看了看。心中却在思索,不学四书五经便也罢了,可生于宫墙内的皇子至少该识字、通晓基本的宫廷礼仪吧?否则传了出去岂不是会被万人耻笑,因而丢了皇室的脸面?
可回想起昨日与萧离的一面之缘,沈时遇甚至觉得萧离连人与人之间的基本沟通都不会,更别提其他礼仪。
将故事书挪过去,沈时遇有意试探,“太傅走之前给殿下布置了功课,让我盯着殿下朗读这一篇章的内容。既然殿下醒了,还请殿下读一遍与我听。”
萧离皱了皱眉,转过头看沈时遇的眼神中透出一股莫名之意,显然还从未被提过如此无理的要求。
沈时遇却不在意,指着书上一行字,继续问:“殿下会念吗?”
萧离盯着那行字,脸色有点臭,眉间拧起一股暴戾之气。
沈时遇隐隐猜到了什么,不死心地确认:“不会吗?”
直到萧离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抵触与羞愤,沈时遇才终于确信他不识字。
贵为一国太子可以悲惨到这种程度,沈时遇着实有些怜爱这个小反派了。
他无奈地叹口气,“这是太傅今日课上为殿下讲的故事,不过殿下当时睡着了。既然殿下不愿意读,现下也只能由我来为殿下重新诵读一遍了。”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商人,膝下有三个儿子。老大精明能干,有极高的经商天赋,深得商人喜爱。可他野心勃勃,一心只想早日继承家业。老二平庸无能,却伶牙俐齿,时常能逗得商人开怀大笑。老三天资愚笨,既学不会经商之道,也没有承欢膝下的能力,因此最不受宠。可老三也是其中最努力的一个,他自知天生愚钝,白日替商人干活,晚上便回家勤学苦读。多年后,老大和老二为了争夺家产闹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时,老三用多年累积的经验和知识,默默将家业发扬光大,最终获得了商人的认可,继承了全部家产。
这故事虽然与贤安帝并无直接关联,但沈时遇能察觉蒋中庵劝学的良苦用心,便道:“殿下可明白,太傅为您讲这个故事的用意?”
萧离盯着他,并未作答。
沈时遇径自道:“我想太傅应当是想告诉殿下,不论处于何种逆境,都要拥有勤奋好学的精神。因为不知何时,机会便会悄无声息地落到您手中。”
萧离拧着眉梢,不明所以地看他。既没有听懂这个故事,也觉得沈时遇这个人莫名其妙。
沈时遇知道他没听懂,也不气馁。这种道理太过深刻,还不适宜灌输给此时的萧离。不过当成一个具有教育意义的儿童读物倒是不错。
想到还有人愿意站在萧离这一头,沈时遇便打起了一些精神,“殿下,我知您暂时无法理解这个故事的用意。所以我们从最基础的开始吧,以后我教您识字。”
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沈时遇的意思,但通过语境能了解个大概,萧离脸上表现出了抗拒。
他不适应这种有人不断向他靠近的感觉,会让他充满危机感,不觉竖起浑身的尖刺。
通过萧离的行为举止,沈时遇知道他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也知道他会为不识字而感到羞愤,那便证明基本为人处世的道理萧离是可以理解的。
对上他那双探究防备的黑眸,沈时遇弯起唇边的弧度,“殿下不用担心,我有独门秘招,可以帮您快速识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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