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安孕期嗜睡，所以不和我一起早起卖包子，只陪我一起晚上卖面和凉皮。夏天天热，师父也不爱进山砍柴，一大早就来帮我建房子，顺便帮我看顾家里的小媳妇。

我每天很放心地出门，很期待地回家，很高兴地和师父一起上工，很舒心地看着晚霞吃晚饭，再拉着小车和程清安一起出夜摊。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过得我都忘了，世界上原来还有个词语，叫做意外。

那天我卖完早餐回家，行至半路，师父神色惊慌地朝我跑来，气喘吁吁地冲我吼：“潇晚！清安出事了！你快点回去！”

脑子嗡的一声，我丢了小车就往回跑。家门口聚集了好些人，围在一起正看热闹。我拨开碍事的邻居挤进去，就看见程清安躺在地上，身下好大的一摊血。他的脸色苍白至极，脸颊满是泪痕，手腕被李大夫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抱着肚子微微用了力，看起来很痛。

他看见了我，眼泪哗地流出来，“妻……妻主……呃……肚子……”

我赶紧跑过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直觉告诉我这次和他上次摔倒不一样，我看到他的肚子在薄薄的单衣下剧烈蠕动，血液源源不断从他腿间涌出，似乎被什么稀释了，变得不那么粘稠。

“妻主……我疼……孩子……啊……”他痛得蜷缩起来，按在肚子上的手狠狠压了下去，呼吸越发急促，“呃……呃……哈啊……”

李大夫神色凝重地开了口：“不行，摔得太厉害，恐怕保不住了，生了吧。”

程清安面色一白，绝望地夹紧了双腿，一个劲地摇头，“不……不要啊妻主……不要……啊！好痛……我的肚子……好痛啊……”

我颤着手摸上去，宫缩剧烈，势不可挡，似乎无法挽回。

心里好像被人撒了把钉子，痛得密密麻麻又尖锐。

程清安拽着我的衣领，哭着喊着哀求：“不要……妻主……你救救她……我们的孩子啊！”

我愣了愣神，抱着程清安站起来，心存卑微的希望，对李大夫说：“我想再试试……李大夫……我想进城再试试……”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下来，我没有手去擦，迎着风使劲眨了眨眼，还是落到了程清安脸上。

李大夫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带着我走遍镇上所有医馆，却是无一不劝我们放弃。

我看着怀里越发虚弱的男人，狠了狠心，闯进了镇上最好的医馆，求大夫帮程清安接生。

孩子才将将七个月，这个月份生下来，与其说是早产，不如说是小产。小产伤身，我没办法保住这个孩子，但必须要保住程清安，我必须给他最好的治疗，不能让他出一丁点意外。

程清安躺在床上，肚腹高耸，浑身是血，虚弱得无法挣扎，只是哭，呻吟着求我们，不要伤害他的孩子。

大夫摇着头在他肚子上和身下都看了看，一边骂我一边下针，还命人端来一碗褐色的苦药，要我灌程清安喝下。

“是止血的药，血再不止住大人也完了！”他瞪我，我只能抖着手，在李大夫帮助下灌了下去。

他会恨我的，可是没办法，我只能这么做。

过了有半个时辰，大夫凝重的神色终于裂开一道细纹，他将程清安的腿支起，在他坚硬的胎腹上轻轻按了按，让程清安跟着阵痛用力。

“不要……我不要……”他倔强地哭着不肯配合，大夫把他的腿掰开，他就自己合上，扶着我想坐起来，喃喃着说要回家。

我又急又气，心疼又焦躁，一把把他按回去，压着他的肩膀吼：“你冷静一点！孩子还会有的！清安……孩子还会有的……可你不能有事……”

他狼狈痛苦地摇头，汗湿的额发甩起水珠，砸在我冰凉的脸上，疼得厉害。

“妻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我俯身抱住他，摸他的头，他的脸，他的耳朵……我抓着他的手柔声哄他：“清安，你现在把他生下来，他还有一线生机，可如果你憋着不肯生，他就真的没命了……”

他的眼里闪过惊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相信了，抓紧我的手用起力来。瘦削羸弱的身体一次次折起，又一次次摔下，七个月的肚子随着阵痛和发力绷得紧紧的，越来越坚硬，越来越下移。

“呃……出……出来……”他泪水泛滥，憋着一口气，“疼……啊——！”他嘶吼一声，忽然身子一松，神色骤然放空，好像一下子失去了魂魄。

大夫从他腿间接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娃娃，还没有发育完全，极瘦极小，是个女孩。

我抖着手接过，她在我怀里小猫似的哭了两声，小手小脚一下也没动，就这么停止了呼吸。

我愣愣地看着她，那一瞬间疯狂希望奇迹出现，希望她能再睁开眼看看我，可耳边爆发出的痛哭骤然将我拉回现实。程清安扑出床外扯着我的衣摆，嘶声喊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孩子啊——！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不好！别让他哭！会血崩的！”大夫一下子白了脸，匆忙命人再去熬止血安神的汤药，转头吼我：“快把产夫的情绪安抚住！会血崩的！”

我猛地一惊，哆嗦着把孩子交给李大夫，突然之间无比冷静。

“清安，清安你听我说……”我把他平按在床上，捧着他的脸，逼他看着我的眼睛，“别哭……别哭清安……你现在不能哭……妻主在呢，妻主一直陪着你呢……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我爱你，我爱你……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变成了星星回天上去了……你知道吗？啊？你看窗外，天黑了……她回去了而已……别哭……别哭……我求求你……嘘——清安乖，我陪着你……妻主爱你……清安听话……”

我知道自己是在胡说八道，我只是想说点什么，好让程清安冷静下来。我可以承受失去孩子的剜心之痛，可我承受不了程清安也离开我。我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所以我必须把他稳住。

“妻主……”他的哭声渐渐小了，绝望地看着我，依然在哭，“我的孩子没有了……”

眼泪滴落下去，落在程清安苍白的脸上，我用大拇指帮他抹去，俯身再次抱住了他。

他用力抓着我的后背，身子颤抖痉/挛，听话地没有再号啕大哭。

“妻主……我的孩子……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