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礼部尚书为这次宴会确实是煞费心血,连位置排布都是经过精心考虑的——
未婚女眷的席位与五楼正席呈对角,坐在五楼的皇上皇后、边儿上的太子、使臣都能看见她们。
这自然是为了方便使臣挑选合适的和亲女子,否则怎么会在这种严肃的国家磋商场合中把闺中女子请来呢?
秦越自斟了一杯茶,撇开浮沫啜饮着,不动声色地抬目朝五楼看了一眼,在那一片酒酣耳热的高官席位中,隐有刀锋剑影暗流涌动。
约莫一炷香,一个卸甲官兵自楼下跑上来,在秦延俊席位上耳语几句。
不知听了什么,一丝意料之中的笑意从秦延俊眉梢溢出,而后似有似无地看向坐于斜对桌的张福沅。
张福沅点头回应,推杯示礼。
秦延俊举杯回礼,却没饮,随便搁在桌上,起身带着那官兵到皇上身旁,又对皇上耳语几句。
正笑意开怀的仁和帝闻言,眉头一皱,摆手,唇语是“去去去”。
秦延俊便领着官兵下去了。
秦越的眼神一直跟随他二人,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她才咽下那口已滞在舌间许久的茶,眸低的寒意已带上一层薄薄的杀气。
宴席丝竹声声、氛围节节攀高。
一刻后,又一个卸甲官兵从坊门角落进来,跑上楼来,对郑雍耳语了一阵。
郑雍如法炮制,带着这官兵到皇帝跟前,又是低语一阵。
皇帝悦然的眉目骤然一紧,神情不耐、隐有发怒之势。
而这时,在旁边听着的张福沅忽然起身,对着仁和帝一拜:“微臣与郑大人一同去处理,定在宴席结束前将路清干净。”
仁和帝略一凝神,盯了张福沅一眼,暗如深海的眼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朝张福沅招手。
张福沅顿了瞬,抿唇跪地,弓腰将耳朵递到仁和帝面前。
仁和帝低声道:“不要在今日,丢国人的脸,不然你们就提脑袋来见吧。这话,你同样带给秦延俊。”
这两日的暗流涌动他不是没看见,只因这次谈和关乎他大乾止戈化帛,亦是暂缓外敌而让他有心力清理内患的这一大计的关键,他不想出任何岔子,是以无暇顾及他们明争暗斗。
可如今坐在宴席上,打眼一望,那些吃着千户俸禄的高官臣子却心怀各异,一心只想着利用此事相互攻讦,竟无一人将心思放在谈和上,他大乾朝堂废烂至此,可恨,可悲!
所以他说这话,就是要提醒张福沅和其他人,争权也好夺利也罢,也得有个分寸,谁胆敢利用江山社稷、国家大事作文章,他一个都饶不了。
张福沅合揖称是,而后起身与郑雍一同下楼。
刚出坊门,站于门口盯梢的卫所官兵精神陡然一震,麻溜往东风南街口奔去报信。
秦越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虽不知他们具体说了什么话,但从动作和部分唇语也能猜个**不离十。
她也坐不住了。
为了防止有人瞧出端倪,她生生捱了半炷香时间。
而后目色一敛,手一抖就将桌前的茶杯打翻,茶水蔓延,自桌檐淌下,立刻将秦越那价值不菲的蜀绣衣料晕出一片深色。
而后,她回头看着吏部尚书之女曹怀清,颇为窘迫和无奈:“这衣裳脏了,怕是见不得人,但典礼尚未结束,我不敢提前走……”
曹怀清是曹家的庶女,与秦越年龄相仿、性格相近,小时候常一块玩,关系属不错的那类,虽然后来因为父辈政见之差,来往逐渐疏了,但毕竟有总角之谊,见着面心里还是觉得亲切。
对曹怀清而言,秦越身份比她高,却不以嫡庶定贵贱,肯与她玩,她对秦越也多一层感激。
是以一听见秦越的话,曹怀清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道:“我家近,咱俩身量也差不多,你若不嫌,就来我家换身衣裳吧。”
秦越望着曹怀清干净的眸子,一时百味杂陈——
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半个月前,她父亲曹堇年非要把她嫡母、嫡姐、长兄送去天山拜佛,也不知道她府邸门前围那么多人是做什么的。
曹堇年什么都没跟他这个庶女说,她还高高兴兴来赴宴。
秦越拉起曹怀清的手,笑:“那多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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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福沅与郑雍一路沉默,所有的事情昨夜已经商议好,现在已没什么可说的了。
到了吏部尚书府前,张福沅朝郑雍深深一拜:“前边,就交给郑大人了。”
郑雍收回正往前迈的脚,回过身看着弯腰合辑拜下的张福沅,沉默了几息功夫,干起皮的唇启合:“我儿……”
张福沅抬起脸,眼神澄明而坚定:“有我一天,就有他一天。”
郑雍没回,只抬头望向远处接天连地、连绵无绝的雪,压在眸底的沉郁、愤怒,渐渐化作惘然与惆怅——
走上这条大逆不道的不归路,追根溯底,还是怪他。
若非他想显摆自己天资聪佑的儿子,将未及弱冠的儿子带去陈书旸办的曲水流觞宴,儿子又怎么会认识在诗会上大放光彩的陈家嫡女陈琦芸?
就这么一眼,一向情窍不通的儿子,就一头扎进“情”字里,手段使尽将人娶回了家,日日捧在手心里宠。
今年年初,陈琦芸怀上孩子,身体反应很大,他那混账儿子竟瞒着他将官辞了,跑回家寸步不离地陪着。
造孽,简直造孽,不知道他郑家怎么生出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陈家遭难之时,正是陈琦芸临盆时,他那好儿子要死要活地叫他救陈家。
当日整个京城大雨瓢泼、雷声震天,他哪有那通天的本事敢忤逆皇上的意思?为了郑家安全,就连陈琦芸这个祸患他都想一并割断关系,送回陈家算了。
可天不尽人意,产婆出来,喜笑颜开,说是一儿一女,健康得很。
他听着孙儿孙女急促的哭声,做过了最后一个错误决定——向张福沅示好,求他保陈琦芸之命。
自此,就上了贼船。
昨日知道这船是要去撞大乾的天时,他已是退无可退,只能极尽自己之力,助船破云穿海,如此才能保全郑家九族。
低头叹息一声,郑雍摆摆手,大踏步往东风南街而去。
他需要拖住秦延俊和他的主兵,给张福沅争取时间,最坏的结果就是双方亮刀、兵刃见血。
而张福沅则需要入吏部尚书府,将待在里面的那几个人转移出来,若是无法悄无声息地进行,那就只能让早已等候在包围圈外的红甲卫闯进来硬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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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曹府……
看着昏迷在床上的曹怀清,她想,她们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也算不得骗了她——
若藏在曹家的人被秦延俊的人发现,曹家第一个跑不掉,曹怀清也只得落个被砍头的命了。
秦越缓缓呼出屏在胸口良久的那口气,将浸了迷药的手帕叠起来,放回腰囊之中。
又伸手将叠放在桌上的新衣裳一把抓来,迅速套上。
而后俯身,把曹怀清的玉腰牌取下,有了这个腰牌,她就能自由进出曹府各处。
做完这一切,秦越才捞起自己的袖子,最后检查了一遍用白绫缠在右手腕上刀刃。
这柄刀刃本是卫朔的武器,只有一掌之长,能斩丝断发、削铁如泥。
其锋梢隐有幽冥的绿光,已浸过周月心的毒药,只要她能划开对方的皮肉,那此人几息功夫内就会全身麻痹、丧失反抗能力。
微弱的光亮从紧合的门窗透进来,照亮秦越皮贴骨的半边面庞,她沉静而冷锐地看着抵在自己掌心的刀。
暗袖藏锋,制胜点就在出其不意和快准狠,机会只在一瞬,赌时机,也赌运气。
她敛了敛神,重新用长袖遮住刀刃,给曹怀清盖好被子,出门而去,对候在外边的丫鬟们道:
“你们小姐说有些累了,在房里休息,我便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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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越的目的地是西苑。
进曹府前她观察过,曹府西边的兵是最多的,而且还有一个卫所指挥使亲自守着。
而曹怀清同她说,西边只有一个因风水不好而废弃的院子,地方太偏,没人会去。
那藏人就正合适。
秦越拿着曹怀清的腰牌一路忽悠,来到府邸西边。
这里她有记忆,幼时几个玩伴最喜欢来此处捉迷藏,如今虽然花草树木、房梁景致有变,但基本布局结构还是同十年前一样——
从里边的院子里翻墙就是外街,拐过一个弯就进入纵横交错的小巷,方便混入百姓之中逃跑。
秦延俊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才强制整片东风街百姓闭门不出,街道一清、房门一关,跑出个人就十分明显了。
穿过一片枯木庭院,贴着墙探出脑袋,秦越看见了一道年久失修的褐色木门,旁边守着两个看起来就武艺不凡的侍卫。
秦越收回头,心中已万分确定人就在里面,否则寻常破屋子哪需劳动这么两大高等卫守门?
且那门下的雪有被扫过的痕迹,定是有人进去不久。
思忖片刻,秦越悄无声息往墙后方绕去——她知道这围墙后方有一片紫竹竹,紫竹后有一狗洞,那是她们从前捉迷藏最喜欢躲的地方。
地方离门很近,秦越提着裙摆仔细盯着脚下的路,防止踩到落叶枝桠惊动了守卫。
猫行数步,快接近记忆中的地方时,远远看去,崭新一面墙加厚加高,哪里还有紫竹林?哪里还有狗洞?
秦越有些懊恼,是自己太紧张,一时陷入思维盲区——既然关着那么重要的人,曹堇年怎么会允许这种漏洞出现?
但她没时间自责,立刻环视四周,掂量着其它进院子的办法。
就在这时,秦越隐约听见有兵甲之声自远处传来,密密匝匝、浩浩荡荡,似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曹府包围而来。
秦越心头一沉——秦延俊能调动这么多兵一起行动,说明张福沅用郑雍设下的第一道防线,被秦延俊冲破了。
而且,秦延俊此时调兵包围上来,说明他要捉的鳖已经全部入瓮。
情况比她想象的更危急,她直觉下一秒那兵将就要冲破曹府四面堤坝,将里面所有人都溺毙于冰冷的血水之中。
再顾不得多想,秦越转身就往刚才的破木板门处奔。
因步子太急没留心脚后跟处一个石块,脚下一绊就“啪”地一声扑跪在地,手心擦着冰渣子划出一条血痕。
秦越感知不到疼痛,只立刻手脚并用爬起身,继续奔往木门。
那头侍卫察觉到动静,也在往她这边来。
一见是一清瘦的姑娘,还是自家小姐的好友,就将腰间长刀重新摁回刀鞘,狐疑地问:“秦小姐您怎……”
“滚开!”话没说完,秦越就将他使劲往旁边一推,厉声呵斥。
姑娘家的力道并不大,但事发突然,侍卫也是一个趔趄,再看过去时,就见秦小姐离西苑门只有几步之遥了。
他骇然一惊,眼神陡然一寒,对站在门侧、一脸懵的另一守卫道:“拦住她!”
那侍卫反应速度也极快,一大步跨上前就要反扣秦越的胳膊,秦越亮出自己右手的刀刃往他那边一划。
侍卫暗自一惊,实在没想到这姑娘竟然藏着这样凶辣的武器。
只可惜力道速度都跟不上,所以这一刀被他躲了过去,只划破了他肩头的衣裳。
他手上的动作也因为秦越露刀而不留情面起来,抓住秦越的手反扣过去,力道十分凶狠,而秦越却不知疼似的使劲地挣扎,对准那破木门,伸腿用力一踹。
木门本就不结实,此时被踢的哐当作响,积雪混着灰尘扑簌簌落下来,硬生生震出一团白雾来。
“秦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侍卫不解而愤怒,暴力地将她往后边拖。
秦越挣扎着身子,控制着声量,叫:“张福沅!张福沅,你出来!”
两个侍卫被这声叫唤吓得差点心脏停滞——她怎知张大人在里头?难不成是秦延俊派来打头阵的?
两个侍卫反应都极快,反扣秦越的人一把捂住秦越的嘴,另一人拇指一拔,长刀出鞘,就准备架在秦越脖颈上!
可刀还没落过去,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冷寂的紫色身影站在门中间,沉着脸盯着被他们强行摁跪在地的秦越。
张糊眼:生气,不想理,但她叫我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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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 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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